來將自報姓名,乃是胡漢太子劉粲,薛濤聞言,當場就傻了。


    但他心中雖然百轉千迴,雙膝卻本能地一軟,便欲磕下頭去,嘴裏結結巴巴地問道:“殿、殿……殿下緣何到此啊?”


    劉粲不在平陽安坐,到河東來幹啥?不是說屠各和五部匈奴都集兵采桑津,打算襲擊關中麽?即便劉粲不親自領兵,也該坐鎮都城啊,這時候他為何要來河東,又為何要親自來見隻是一介草民的自己呢?


    難道說,是因為河東各家晉人豪門拖延貢賦,不肯盡快輸向郡府,所以劉粲才親自跑來催討?不能,自從得到郡守之命,直到今天,我們也才拖了不足五日而已,並且已經有部分糧秣、物資輸去,聊作敷衍了。即便郡守向朝廷告狀,導致劉粲勃然大怒,親來催討,他也不可能到得這麽快吧?


    再者說了,豈有皇太子親出討糧的道理?


    還是說,西取關中隻是虛言,劉粲實際是想趁著我等麻痹大意的機會,一舉而解決河東晉豪麽?!


    想到這裏,薛濤就覺得手腳冰涼,連骨頭縫兒都往外冒著涼氣。他正待要跪,卻被劉粲單手就死死扯住,還說:“無須多禮。”薛濤哆哆嗦嗦地道:“不知殿下親臨,未及遠迎,草民有罪……草民這就引殿下入莊……”


    劉粲一搖頭:“不必了。”隨即略略一扭下巴,說:“我已紮營於汾陰以南,臨近渡口,薛先生可隨我同往。營中有酒宴設下,專為款待薛先生。”


    然後他就把薛濤交給了自己的部下,有胡兵讓出坐騎來,幾個人跟綁架似地就把薛濤推上了馬背——雖然薛濤全身皆軟,根本不敢反抗——劉粲當先,挾裹著他直向西方而去。


    薛濤心說完蛋,這是真要收拾自己啊……就不知道劉粲是為了河東各家晉豪而來,還是專為自己一個人來的。倘若他欲並吞整個河東,則恐怕除了裴碩那個老朽外,無人肯坐而待斃,必有起而一搏者,自己尚有機會;倘若隻是為了收拾自己,那……


    對方先將自己挾裹而去,想必其後便有大軍洶湧殺來,薛氏猝然失去族長,人心必亂,恐怕難以守備……可憐我的兒薛強啊,才在繈褓之中,便要家破人亡了!


    究竟是為的什麽?難道說自己暗通關中裴該,消息敗露了不成麽?然而,若真如此,劉粲在莊院門前,便可一刀取了自家性命,為什麽又要挾裹而行呢?還說擺下酒宴,要款待自己……


    再者說了,倘若劉粲隻領這數十騎來,自己事先不得警訊很正常;若有胡軍大舉來攻,甚至隻是郡兵有所異動,自己沒道理不知道啊——往郡內各處撒了那麽多眼線,難道全都是白吃飯的不成麽?


    心裏七上八下,反複思忖,不得索解。這若是旁人過來,比方說真是新任的什麽郡尉,甚至於名將重臣,薛濤必不肯束手就擒,怎麽著也得掙紮一下,或者厲聲喝問緣由;但來的是劉粲,名位既尊,又兇名素著,薛淘就從心底裏生不出絲毫反抗的念頭來……


    馬隊疾馳,瞬間便奔出了十餘裏地,果見在汾陰縣城以南,臨近黃河渡口的一處平原上,臨時紮起了數十座營帳。正中一帳,其廣數丈,黃金為頂,遍垂纓絡,極其華貴。胡兵將薛濤搡入帳中,劉粲過來拍拍他的肩頭,吩咐道:“雖說已命人擺設酒宴,款待薛先生,可惜孤向來不喜寡酒,最好賓客滿盈,觥籌交錯——先生可肯寫封書信,為我召裴先生等來麽?”


    薛濤心說來了,圖窮匕見了,劉粲果然想要一舉而平滅河東境內的晉人世豪!他當即就雙膝一屈,跪倒在劉粲麵前,啞聲道:“不知何人坑陷我等,使殿下設謀要聚而殺之……我等皆尊皇漢,是殿下忠誠之民,還望殿下勿聽小人之言,殺良而致親痛仇快啊!”


    劉粲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孰雲孤欲聚而殺戮卿等?若真欲底定河東一郡,遣大將率重兵來可也,又何必勞煩孤親自前來相請先生?孤本一番好意,先生勿疑。”


    隨即也不攙扶薛濤,卻大馬金刀地在上首坐下,高聲道:“我若不明道其中緣由,想必先生疑惑,終不肯為我作書。實言相告吧,此番進取關中,當取汾陰、夏陽間為渡,前言渡采桑津,乃惑敵之策耳!則大軍自河東而西,必有勞諸卿供輸糧秣,並為王前驅……”


    ——————————


    劉粲一開始的計劃就不是西渡采桑津,正如陶侃所言,彼處丘陵密布,道路險狹,還得兜個大圈子才能入平,運道實在難以保障。更要命的是,倘若前線戰事不利,劉曜會不會從高奴率兵南下,來斷自己的後路啊?劉粲與劉曜素不相得,他自己都已經坑過劉曜好幾迴了,焉知劉曜不會趁機報仇?


    倘若易地而處,自己是肯定會抓住這個大好機會,收拾掉對方,然後再揮師平陽,奪取政權的。


    因此隻是虛聲渡采桑津,大軍卻偃旗息鼓,隱秘南下,打算從汾陰、夏陽之間渡過黃河。這個位置,距離陶侃所部的大本營大荔很遠,而且渡河之後,鄰近馮翊北部的丘陵溝壑地帶,平原地區比較狹窄。換言之,隻要盛陳大軍於險狹處,便可以阻遏晉軍來援,不費吹灰之力攻破夏陽,取下進取關中的第一座橋頭堡。


    所以陶侃也說,胡軍若自夏陽涉渡,本是上策。但可惜大軍行動,不可能毫無聲息,倘若消息提前泄露,晉軍就能夠先將主力集結在夏陽附近地區,加以遏阻,甚至於半渡而擊。劉粲勢必不可能拉著數萬大軍,就在黃河東岸跟晉人捉迷藏,再別尋渡口啊。


    故此為了隱秘消息,使晉人不知道自己將從何處渡河,隻好分散兵力,防守各渡,劉粲早就跟重臣們反複謀劃,拿出來了全套的惑敵之計來。第一步,當然是揚聲自采桑津西渡,同時也命氐、羌等六夷兵馬,高張屠各、匈奴精銳的旗幟,真往采桑津去虛打個轉。


    第二步,就是要收拾那些河東晉人世豪了。


    太師劉景等人原本是不建議經河東而向關中的,因為晉人世豪的向背難以保證。


    河東豪族很多,名望、田地、戶口為首的自然是聞喜裴,軍力最盛的則是汾陰薛,此外聞喜還有毌丘氏,安邑有衛氏,解縣有柳氏、梁氏,等等,大小不下十數家,彼等所有田土,幾占一郡之半,論人口數那就更多了。


    實話說,倘若劉氏初起兵之時,這些晉人世豪就能同心一意,聯兵抵禦的話,即便最終戰敗,胡漢也不可能在不到五年時間,便即蹂躪河南、進圍洛陽。放諸今日,劉粲若想一舉而解決這些晉人世豪的問題,估算之下,起碼要投入五萬以上精兵,廝殺超過三載,並將河東膏腴之地徹底踩爛……即便已滅晉朝,控禦了大河南北,這仍然是一筆蝕本買賣。


    因此自劉淵建基以來,對於這些晉人世豪——也包括平陽郡內的賈氏等——基本上以羈縻為主,隻要你們奉漢正朔,不造反,我就允許地方自治。而且距離黃河較近的很多塢堡,在此前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也包括曆史上其後祖逖入河南之時——都是兩屬晉胡的,平陽政權也隻好當作沒瞧見。


    在這條時間線上,既然祖逖已盡得河南地,收複了洛陽,盛陳兵馬於黃河南岸,那麽咫尺之遙的河東晉豪會與之暗通款曲,這是用腳趾頭都能想到的事情。劉景等人因此擔心,即便那些家夥在局勢明確之前不敢真的背反,他們也極有可能將軍情泄露給裴該、陶侃知道啊。則若晉人知我必由汾陰涉渡,預陳重兵於夏陽,此去無異於自投羅網。


    由此劉粲便即親率部曲先行,從莊院中誆出了薛濤,同時所部數百人接管渡口防禦,嚴令片舟皆不得渡,以此來封鎖消息。劉粲還命薛濤作書,把裴碩等附近各家世豪族長都“請”到自家大帳來,向他們索要糧秣、物資,甚至於士兵。


    他安慰薛濤,說:“軍行隱秘,為免消息外泄,是故盛邀先生來此,實無惡意。孤久慕先生大名,國家正當用人之際,遂使先生受驚,先生勿怪。”隨即命人取來一張牘版,親手遞給薛濤。


    薛濤仍然跪在地上,雙手接過來一瞧,原來是張“委任狀”,蓋著尚書大印,拜他為討晉將軍,封汾陰縣侯。


    薛濤大吃一驚,急忙雙手高舉,哆哆嗦嗦要將牘版奉還,說:“草民駑鈍之資、山野之性,實不願仕,以致案牘勞形,還望殿下寬赦……”


    劉粲將身子略略前傾,麵沉似水,注目薛濤,一字一頓地說道:“薛先生倘若真無出仕之意,孤也不便勉強。古來隱士多覓山高水遠處避囂,不如孤遣軍送先生入於吳山,頤養天年,如何啊?”


    不等薛濤反應過來,他又猛然間雙眉一軒,厲聲喝道:“國家正欲奮武強兵,底定中原,鐵騎踏處,或死或降,豈有二途?倘若先生不肯為國效力,又不肯歸隱山林,那說不得,‘芝蘭當道,不得不鋤’!固然,為國家長治久安計,我不能猝然蕩平河東,但若隻滅薛氏一族,有何難哉?!”


    薛濤不僅僅雙手,就連整個身體全都觳觫起來了,而且越抖就越厲害


    劉粲道:“先生且將製書收好了,手不要抖——若然牘版落地,孤便立發六軍,踏平董亭,族滅薛氏!可憐先生嬌妻、幼子,都將死無葬身之地。不過先生放心,我先不會殺先生,妻兒固然再難得見丈夫、慈親,先生臨終之際,卻有望再見妻兒遺骸一麵。”


    薛濤恐懼到了極點,急忙手捧牘版,拜伏在地——當然還得竭力控製著自己的雙手,不要讓那份製書沾著地麵——連聲哀告:“殿、殿下饒命,我妻兒無罪啊……”


    劉粲冷笑道:“當此亂世,無罪而就戮之人難道還少麽?若欲活,不在有罪無罪,而在於——是否肯為我所用啊?孤秉性素急,還請先生盡快給一個答複才好。”略略提高聲音:“請問,先生可肯受我皇漢之職、之爵啊?”


    “我……我……臣叩謝殿下……朝廷天恩……”


    “先生肯為我做書否?”


    “臣……臣願意……”


    ——————————


    薛濤莫名其妙地就被數十名胡兵給帶走了,消息傳入莊內,薛氏族人無不大驚失色。有人就要抄家夥前去追趕,卻被薛濤之弟薛寧攔住,說:“阿兄生死不明,胡人劫其何意,也尚且不知分曉,倘若急往相救,反易壞其性命……還是遣人前去探聽消息才是。”


    有人就說了,這必然是郡內索取貢賦不得,所以才劫走了家主。薛寧道:“倘真如此,倒不算什麽大難,及時將貢賦輸上,阿兄自可歸還。隻恐胡人是欲以阿兄為質,破我塢堡,族我薛氏……”


    本來族中還有幾位前輩長者,但多數沒見識,慌慌忙忙的,一時間拿不出什麽主意來,薛寧這幾句話,分析得在理,倒把眾人全都聚攏到了他的身邊,七嘴八舌地,詢問該當如何應對。薛寧沉吟道:“倘若胡人真欲來攻我莊,阿兄不在,眾心不一,實難抵禦……北方薛強壁初成,極其牢固,便二三萬兵來皆可抵禦,我意不如退守薛強壁……”


    可是薛強壁再怎麽牢固,終究隻是一座拱護莊院的塢堡而已,全族光薛姓就上千人,是不可能全都擠進去的。薛寧吩咐同族關閉莊門,登壁守備,他自己則保護著薛濤的妻、兒,以及親信數百人,就直奔薛強壁而去。


    理由很充分——“阿兄若遇害,小強是嫡長,可為薛氏之主。我當善輔幼侄,保衛鄉梓。”


    就這麽鬧哄哄的一直到黃昏時分,終於有探子迴來稟報,說薛濤是被胡人所劫,進了汾陰以南的一處營寨啦。留守族人急報薛強壁的薛寧,薛寧問清楚了那裏不過數十帳幕,估計最多百餘人,就謀劃趁夜領兵去救迴薛濤。但隨即又有胡騎馳來,送來了薛濤的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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