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和郭默、裴湛等人商議,沿邊築堡,以禦戎擾,從西山到朝那,近四百裏地,二十裏一堡,總計十九座,各駐弓手百名——這是一個不小的工程,起碼需要花費半年時光。


    一切安排既定,他便離開烏氏,繼續東行,於路巡查,經臨涇、西山、梅邑、泥陽,而至馮翊郡的頻陽縣。此時劉虎已被陶侃擊退,陶士行正駐軍在北方的粟邑,聞訊匆匆趕來謁見。裴該對陶侃就要客氣多了,親執其手,對麵而坐,詳細探問與劉虎見仗的經過。


    陶侃稟報道:“鐵弗部武器雖不精良,其眾卻極驍勇,加上路狹山險,多次見陣,我皆難以排布大軍,隻能以相等兵力,作正麵搏殺……”


    陶侃論水戰能力,乃是當世第一流的,步兵陸戰,也可以算是準一流,加上久駐馮翊,對於山川地勢摸得很透,因此才能料敵機先,把劉虎給死死堵住。但即便如此,除了最後一仗利用地形之便,突出奇兵,殺得劉虎大敗,被迫退出馮翊外,雙方戰損比都很接近——由此可見鐵弗善戰之名不虛了。


    陶侃說了:“大司馬自留台長安,即將諸營合為三軍,大肆擴充,新卒雖然多為關中子弟,天性剽悍,奈何整訓時間尚且不足,難當強敵。然而,即便是當年北伐時之銳旅,欲正麵摧破劉虎,恐怕亦非易事啊。如此強兵,若真的黨附劉曜,必為心腹大患——還請大司馬細審之。”


    裴該不禁咬牙恨道:“烏路孤黨附胡賊,竟然如此的不知死活——異日我必踏平肆盧川!”


    ——————————


    肆盧川是鐵弗部遊牧之所,在故漢朔方郡內。


    然而事實上,鐵弗的老家並不在此。這一部族本屬匈奴,後來又摻雜了不少鮮卑、烏桓進去,品流非常複雜,也算“雜胡”的一支——“鐵弗”之意,乃是父匈奴而母鮮卑。當年曹操收服南匈奴,將其分為五部,分置於茲氏、祁、大陵、九原、蒲子五縣——分屬並州的太原、西河、新興和司隸的平陽郡。其中鐵弗屬匈奴北部,遊牧於新興郡慮虒縣北部地區。


    新興郡治為九原縣,同時也是匈奴北部的主要屯駐地。然而九原本為五原郡治,位於河套以東,在後世包頭市附近。不過漢季大亂,疆域收縮,建安二十年被迫廢並州最北部的朔方、五原、雲中、定襄四郡,南遷其民於新興郡,各置一縣以統領之。


    那麽新興郡的位置在哪兒呢?本屬太原,大概是在後世的山西省忻州市東部。其中鐵弗部所在的慮虒縣,即後世的五台縣。


    劉淵雖建胡漢,其實五部匈奴,尤其是所屬雜胡,並沒有當即望風景從,鐵弗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仍然打著晉朝的旗號。一直要到劉淵去世的前一年,也即晉永嘉三年,烏路孤也即劉虎繼承父位,這才掀起反旗。


    翌年,並州刺史劉琨召拓跋鮮卑兵相助,一戰而擊敗鐵弗烏路孤,迫其率殘部渡河西遷,居於故漢朔方郡的肆盧川一帶。正是在敗逃遷居之後,烏路孤才正式向胡漢稱臣,被劉粲拜為安北將軍、監鮮卑諸軍事、丁零中郎將,封樓煩公,並且賜姓為劉,改名劉虎,待若宗室。


    肆盧川附近牧草豐美,且有金連鹽澤和青鹽澤,劉虎據此而陸續吞並附近幾個較小的胡部,勢力逐漸壯大。然而就在裴該與陶侃商議,切齒痛恨於鐵弗的幾乎同時,北方千裏之外的肆盧川,卻是烈火熊熊,人喊馬嘶,一片混亂景象。


    其間有千餘騎兵,個個身披重鎧,兜鍪垂簾,手執長槊,馬覆厚氈,將一騎團團衛護在中間。這位居中的騎士身著漆黑鐵甲,外罩雪白毛裘,並未戴兜,長發在腦後紮成八支長辮,八辮歸一,又以一條金索總係起來。此人不過三十多歲年紀,麵狹而長,眉骨略高、鼻梁筆挺,有幾分白種風味,雙眼亦長,幾乎與眉毛同寬,並且總是眯著,狹縫中精光四射。


    此人非他,正乃新任鮮卑大單於,為晉帝封為代王的拓跋鬱律是也。


    晉朝原本異姓不王,遑論外族,各部單於的名號倒是散了不少——反正也不費事。但當中原胡亂之際,隻有鮮卑,尤其是拓跋部仍然旗幟鮮明地歸從王化,拓跋部還曾多次應劉琨之邀,南下與平陽政權交戰,因而晉懷帝在永嘉四年,才因劉琨之請,拜拓跋猗盧為鮮卑大單於、代公。然後到了建興三年,也即裴該、祖逖揮師北伐前不久,司馬鄴為劉曜所逼,到處撈救命稻草,幹脆遣使晉升猗盧為代王。


    猗盧旋為其子六修所弑,六修又為堂兄普根所殺。拓跋普根繼位僅數月便即薨逝,其子初生不久,便為代王,但還沒等周歲就也莫名其妙地掛了,族人乃擁戴鬱律繼位——鬱律是猗盧之侄,六修、普根的從兄弟。


    初繼大位,部中人心未穩,拓跋鬱律亟須一場輝煌的勝利來哄抬聲望、安定人心。他本欲從劉琨之請,南下攻伐平陽——這是走慣了的道路,打慣了的對手——誰想還在謀劃之中,劉琨卻瞬間喪敗。正感鬱悶,突然間南方不亮西方亮,被他抓住了鐵弗部的破綻。


    要說劉虎也是鬱律的老對手了,當年將之逐出新興,趕去肆盧川,鮮卑騎兵就是鬱律所率。鬱律深知鐵弗兵馬數量雖然不多,卻非常精強、驍勇,非胡虜可比,本來還沒把攻打鐵弗提上議事日程。可是突然間得報,劉虎應劉曜之邀,率數千兵馬南下,去擾馮翊,鬱律大喜,當即親自提兵,來抄其後。


    劉虎也是利令智昏,一則平陽方麵下了詔旨,命其南下,二則劉曜獻上大筆財富誘引,當然更重要的是,他認為鬱律很難在短時間內坐穩代王寶座,暫時不克對外發兵,因此才敢暫離肆盧川。誰想鬱律僅率精騎五千,便即渡過黃河,發動了迅猛無儔的突襲,鐵弗部留守兵馬瞬間崩散……


    且說鬱律正在部曲護衛下傲然而立,突然從遠方疾奔過來一名騎士,拓跋重騎一看認得,便即左右分開,放他直抵鬱律麵前。那人也不下馬,隻伸手摘下頭盔,露出一張圓臉和光禿禿寸草不生的腦袋來,將盔抵胸,垂首稟報說:“恭喜大單於,賀喜大單於,路孤已降。”


    ——路孤是劉虎的從弟,肩負留守重任,但這家夥素來輕脫大意,結果遭到拓跋鮮卑急襲,不及抵禦,部伍瞬間崩散,無奈之下,隻得拱手降服了。


    “請問大單於,是將鐵弗盡皆遷往大河以北去啊,還是留居原地哪?”


    鬱律微微一笑,問那禿頭部將:“阿兄,汝可知道,此處為何名叫肆盧川麽?”


    這員將領也是拓跋本族,與鬱律同輩,名叫拓跋頭,原本是六修一黨,還曾經奉命前往薊城去聯絡王浚,救過陶德、盧誌父等人的性命。六修弑父後,他及時轉蓬,率部恭迎普根,普根父子去世後,又搶先擁戴鬱律,那顆禿頭就如同不倒翁一搬,左右搖擺,始終屹立——如今乃是鬱律的心腹愛將。


    當下聽得鬱律詢問,拓跋頭不禁伸手撓撓光溜溜的後腦勺,諂笑著迴答道:“這可問倒我了,我哪裏知道啊?還請大單於開示。”


    鬱律笑道:“阿兄,汝晉話比我好,還識得晉字,前日裴大司馬來書,不也是汝為我翻譯、解說的麽?這肆盧本是晉話音轉,汝且試念來,看看與何言相似啊?”


    拓跋頭皺著眉頭,把“肆盧”兩字反複讀了好幾遍,這才有所領悟,不禁愕然道:“難道是……”


    鬱律猛然間收斂笑容,用力點一點頭,說:“不錯,肆盧川,本意當為‘索虜川’!”


    “索虜”乃是晉人對北方很多遊牧民族的蔑稱,其意為“辮發之虜”。當然啦,不是所有遊牧民族全都辮發,好比說氐、羌多散發,還有一些雜胡則髡發;至於南匈奴,因為久居中原,多數也跟晉人似的結發梳髻,他們草原上的老祖宗是散發、辮發還是髡發,都已然無可查考了。鮮卑則多辮發,尤其拓跋部,原本的族名就是“索頭”。


    因此在原本曆史上,到了南北朝時期,南朝就慣稱北人為“索虜”了。如今的年月,這一蔑稱覆蓋範圍還並沒有那麽廣。


    鬱律因此就說了:“此稱雖然不雅,也可得見,這肆盧川本該是我部所領,豈可長落於鐵弗之手啊?我意將所俘鐵弗遷於盛樂為奴,封路孤為鐵弗長,使統餘部仍居此地,並遷沒鹿迴於此,與之雜處。”


    ——沒鹿迴又名紇豆陵,也是拓跋部顯姓,據說其祖竇賓曾經衛護過拓跋部先祖力微。


    拓跋頭聞言,不禁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忙問:“難道說大單於之意,我部今後的主攻方向,是向西麽?”


    鬱律頷首道:“阿兄果然敏銳。西方廣袤無垠,牧草肥美,據說極其富庶,前日大司馬來書如何說來?‘黃河百害,唯富一套’……”


    ——其實“河套”之名始於明代,這年月還並沒有,裴該也是在給拓跋部的書信中隨口提了一句,鬱律竟然牢牢記在心中。


    “向西有乞伏、禿發,有吐穀渾,皆我鮮卑,我若能打通道路,與彼等合力,大漠以南,都將是我部的牧場!我若不西,便隻能向東了,然而前此六修征遼西損兵折將,我雖未從,也可見不易攻取。且無論慕容還是宇文、段氏,都是我鮮卑一脈,我若有萬裏牧場、百萬戶口,十萬勝兵,無須征伐,彼等必肯俯首來降啊!”


    拓跋頭等了一會兒,聽鬱律貌似沒有下文了,就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為何不南下去打胡、羯呢?前日劉粲和石勒都有使來,請求結盟,大單於雖未一口迴絕,不也對我等說,此乃權宜之計麽?”


    鬱律輕輕搖搖,說:“南下不易啊……昔日劉司空在並州,我可發兵助其攻打平陽,於路供輸物資,所掠七成與我。然今劉司空敗績,太原落於羯奴之手,石虎坐鎮晉陽,分兵築壘,以拮抗我,而晉人在千裏之外,又如何策應、供給?故此我才不堅拒平陽和襄國的來使,答應開互市、易財貨,以便積聚。


    “況且,南方終究是晉地,即便取下,倘若晉人索要,又當如何處?若與,則是徒勞心力,一無所得;若不與,便要背反朝廷,與晉人開戰了……”


    隨即注目拓跋頭,說:“正要拜托阿兄,阿兄既然精通晉語,又識得晉字,可肯為我向洛陽、長安一行啊?且看裴大司馬與祖大將軍,二位究竟何如人也。若是庸碌之輩,我等正不必理會,唯候薊城劉司空召喚。若為劉司空一般英雄人物,或可應其所命,夾擊胡、羯……”


    拓跋頭笑一笑,問:“劉司空算什麽英雄,豈有英雄占據一州,多年不能滅胡,反為羯奴所逐之理啊?倘若我往洛陽、長安去,見那裴大司馬與祖大將軍都比劉司空強了數倍,又當如何?”


    鬱律笑道:“裴大司馬前日書中,便暗示我來攻肆盧川,還說什麽螳螂,什麽蟬的……”


    拓跋頭提醒道:“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鬱律點點頭,說:“不錯,此言大有深意,或許真是個人物——若中國有真主出,我族便拿下平陽,再拱手獻上,也是值得的。”但是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目光閃爍,卻不似真心實意……


    ——————————


    裴該在這個時候,當然並不清楚拓跋鬱律已敗鐵弗,他還發誓必要踏平肆盧川呢……但即便肆盧川仍為鐵弗所據,發兵往攻,也是遙遠將來的規劃,目前還必須得注目近處,考慮相關劉曜的問題。


    裴該在離開冀城前,就有想法,打算主動出擊,給劉曜來個當頭一棒,使其數年間不敢再謀南下侵擾。於是在和陶侃商議之時,便即探問陶士行的想法,誰料陶侃緊蹙雙眉,連連搖頭,說:“不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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