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冀州方麵,石勒早在去歲入冬時便已然開始了遠征並州的準備。戰略部署、軍事謀劃,仰賴右長史、中壘將軍張賓;至於糧秣統籌、物資調派,則全都壓在了右司馬、寧朔將軍程遐的肩膀上。


    程子遠忙得是焦頭爛額,一天難得能夠睡上兩個時辰,習慣左手握筆,指節上都生出了厚厚的老繭。但他也是痛並快樂著,如今與張賓並為石勒的左膀右臂,張孟孫雖然是第一參謀,深受信用,幾乎為石勒所言聽計從,但具體權柄卻有七成都落在了他程子遠的手中——自己這條左膀,隱然已比那條右臂要粗啦。


    這一日便又折騰到很晚。張披進來的時候,見程遐正就著燈燭,歪著頭,在展看一份書信,聽得唿喚,急忙將之折起,壓到案頭一摞公文下麵。張披假裝沒看見,邁入門內,拱手道:“夜已深矣,司馬因何還不就寢啊?日夕操勞,恐傷身體。”


    程遐擺擺手:“子安暫候,我稍頃便做交接……”


    張披忙道:“司馬看岔了,我是張披啊。”


    程遐眯著眼睛,朝他凝望少頃,這才笑起來了:“多日勞乏,目力也漸不濟……原來是良析啊。”旋即問道:“今應樊子安當值,良析因何到此?”


    張披解釋說:“樊參軍偶感風寒不適,故此與披交換了當值的日程……”


    話還沒說完,突然門外有人唿喚程遐,說城西糧屯處騰起了火光。程遐聞言大驚,趕緊朝張披一拱手:“良析稍待。”然後光著腳就往外跑,還得張披跟後麵提醒:“司馬著屨,司馬著屨!”


    等到程遐跑得沒影兒了,張披見室內無人,麵色瞬間一凝,一步躥近桌案,就把公文最下麵那封書信給抽出來了,隻見封皮上寫著“書呈程司馬足下”,展開來就著燭火粗粗一看,不禁皺眉。


    他還想細讀,門外卻傳來了腳步聲,匆忙之間,趕緊把內文揣入袖中,把封皮重新壓好,然後急退三步,拱手而立——仿佛自程遐出門以後,就從來都沒有挪過窩似的。


    原來是程遐迴來了,還朝張披笑笑:“是軍士夜炊失火,好在及時撲滅,我才到府門前,便得了稟報。”隨即搖搖頭,仿佛在自言自語:“一處而屯積十萬斛糧,太過兇險,設若真逢大火,我當如何向石公交代啊……”


    說到這裏,望望張披,便道:“今晚還須籌謀此事,將屯糧分散各處——還是由我來當值吧,良析可歸。”


    張披又勸了幾句,說您這樣太辛苦了,是真會把身體給累壞的。程遐隻是苦笑:“石公待我恩厚,即便粉身碎骨,亦難答報。”完了連連擺手,說你迴去吧,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張披無奈,隻得躬身而退,可是才出門外不遠,他卻又躡手躡足蹩了迴來,貼著窗縫朝內觀瞧。隻見程遐從公文底下把信皮給抽出來,也不展開,就端在手裏沉吟少頃,然後直接撇火爐裏去了,並且瞪大眼睛,看著紙張燒成灰燼,這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矮身坐倒……


    張披離開衙署,騎著馬避開巡夜的士卒,就直奔右長史府上而來,敲開角門,悄然而入。張賓倒是還沒有睡,聽說張披又是夤夜來訪,急忙迎至堂口,見麵就問:“卿此時來,莫非前日探查之事,已有眉目了麽?”


    張披點點頭。張賓便即引他入堂,並且摒退仆役,張披這才從袖子裏取出那封書信來,雙手呈交給張賓。張賓湊近燭火,仔細觀瞧。信很短,也就三四行字而已,且無落款,內容是——


    “足下前日來書,內文知悉,深以所言為然。彼獠豺狼心性,雄踞一州,兩朝之禍也,唯望足下從中策謀,接應我軍北上。即不能遽滅彼獠,亦可亂其部署,使明公專心西事,無後顧之猶。徐方亦由此得安,上下鹹感厚德。”


    張賓越看,眉頭越是緊鎖,隨口問張披道:“止此一紙麽?可有別文?”


    張披迴答說:“封皮上隻寫‘書呈程司馬足下’,同樣無落款。然在披看來,書信人不是郗道徽,必為蘇子高。程遐果然與徐州暗通款曲,這便是罪證!張公當急奏於石公,戳破他的奸謀!”


    張賓又把書信讀了一遍,這才緩緩地說道:“不可。”隨即解釋:“書自外來,且無實名,難為確證。且吾亦不信程子遠會背棄石公……”


    張披有些疑惑地問道:“張公果然如此信任程遐麽?據我暗中探查,其人確與徐州暗通消息……”


    張賓答道:“裴文約詭詐多變,程子遠或已中其圈套,但還不至於背石公而為晉人做間……且其妹為石公繼室,已生石弘,眾議皆當冊為世子,則彼與石氏恩義相結、郎舅之親,豈能遽為此舉啊?”


    張披撇嘴道:“彼終是晉人……”


    張賓斜斜地瞥他一眼:“我等皆為晉人出身,如今則是漢人!”


    張披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趕緊拱手致歉,但隨即就問:“然我辛苦竊來此書,竟然毫無用場麽?”


    張賓沉吟道:“不可上奏石公……倘若程遐果有異心,必然狡辯,此信算不得什麽實證——既無實指,也無署名,他可以說是從別處搜獲的,接信者並非‘程司馬’;若彼實無異心,我反倒成了進讒言的小人……”隨即自嘲地一笑:“進讒言也就罷了,唯怕中了裴文約的套圈!”


    裴該跟程遐有書信往來,那是可能的,郗鑒或蘇峻受裴該唆使,也寫信給程遐,同樣在情理之中。但書信的內容卻大可以瞎編啊,或為離間石勒君臣,或為逼迫程遐下水——你瞧,我今天跟信裏瞎扯,明天就可以把同樣胡說八道的一封信故意讓羯軍截獲,且問你怕不怕了,敢不唯命是從嗎?


    因此張賓便說:“我當尋找機會,暗示程遐,此書在我手中——不管他是否有叛意,都將驚懼觳觫,便可為我所製了。”


    張披有些不大高興,拱拱手,便待辭出。張賓剛才一門心思都在書信內容上,這會兒才猛然間想起來,忙問張披:“卿竊得此書,程遐可有察覺?”


    張披笑笑:“我也是一時慌忙,將此書藏於袖中,事後暗窺程遐動靜,見他未將封皮再次開拆,即已焚去……”那家夥肯定以為連內文都一火燒啦,所以你放心,不會懷疑到我身上來的。


    張賓道:“程遐向來拙於謀劃,近日卻有開智之相,不可不防……良析最好稱病,這幾日不要去衙署當職,且待我暗示過程遐後,便無懼了。”


    張披笑道:“張公謹慎太過……且遽然稱病,不反啟程遐之疑麽?”


    張賓點點頭,說對啊,是我想岔了——“不如我明日便即上奏石公,將良析轉至身側,便可無虞。”


    張披俯首稱謝,然後就出去了。


    可是在他迴家的路上,越想就越是鬱悶,心說我立下如此一場大功勞,卻不能明示以人,反倒變成你張賓和程遐私下裏的交易……固然你張賓可能會感激我,但為了避人耳目,反倒不方便盡快提拔我了吧?


    再加上他實在討厭程遐擅政,本以為這迴可以把那廝一舉扳倒,偏偏張賓瞻前顧後,不肯放手一搏。在張披看來,程遐通敵之罪是板上定釘的,因為張賓並沒有如同自己一般,看到程遐燒信時候臉上的表情——那絕對是心裏有鬼!問題這表情麽,也很難向張賓描述,況且張賓竟然還一口咬定程遐不會背叛石勒……


    好吧,就算程遐確實不曾背叛石勒,那又如何了?你們二人相爭非止一日,而程遐又靠著獻妹邀寵,步步緊逼,倘若換了是我,就算這是裴該的圈套,我也要去跳上一跳,隻為了把程遐扳倒!


    石公離了你張孟孫,或許難以成事,但離了一個程子遠又如何?還有我可以頂上嘛!


    要不要幹脆趁著這個機會,自己不但扳倒程遐,同時也脫離張賓的門下,自立一方?


    張披越想就越是熱血沸騰,於是返迴家中後,趕緊把那封書信默寫出來,然後翌日一早,袖著來報石勒。


    石勒拿到書信有點兒蒙圈兒,說張良析啊,我不認識字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上麵寫的究竟是啥內容咧,你給我念念唄。


    張披當即便將信文背誦一遍,完了把竊書的前因後果,向石勒詳細描述一番——當然啦,他不會說自己早就跟張賓暗中往來,一直在盯著這事兒,隻說昨晚見到程遐神情不對,一見自己進門就趕緊藏東西,這才偷窺一二,竟然得破奸謀。


    石勒皺著眉頭,把手中書信一揚:“此便是汝從程司馬處竊來的通敵之信麽?”


    張披說不是——“臣知此事重大,因而夤夜往報右侯,書信實在右侯處,這是臣默寫的副本……”


    “既然如此,右侯因何不呈上真信,卻使汝將副本來報?”


    張披半真半假地迴答道:“右侯雲書自外來,難作實證,故而先將書信扣下,欲等機會,再向程司馬當麵質問。然臣以為,程司馬通敵之罪確鑿,若不能急察之,恐其毀滅證據,甚而聞風遁逃。且彼今負重任,籌措大軍糧秣,倘若刻意行私,必誤西征之事。是以臣不敢稍瞞,候天明即來稟報明公。”


    石勒表情一舒,大加稱讚:“卿實是忠心任事者,可當大任。”隨即話鋒一轉,說這事兒我也不能聽你一麵之辭,不如把張賓和程遐都叫過來,當麵對質吧——倘若程遐通敵與張賓隱瞞兩事俱真,我一定要嚴肅軍紀,絕不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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