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隗從建康帶來的這個人,其實還是裴該的同鄉呢——他是河東郡聞喜縣人,姓郭名璞字景純,乃是當時著名的文學家和訓詁學者。


    不過郭璞最有名的還不在於這些正道學問,他同時也是兩晉之交聞名遐邇的方士、風水家,在《晉書》中與葛洪並傳。《晉書》蕪穢駁雜,什麽神神鬼鬼的不經之談都往裏記,對於郭璞的記載更是有若玄幻小說一般,倘若剝除掉那些明顯迷信的玩意兒,則郭景純的經曆大致如下:


    郭璞家世不高,其父郭瑗終於建平太守。建平郡地屬荊州,跨長江兩岸,西臨益州的巴東地區,屬於人口稀少、土地貧瘠的偏遠下郡,也就是說,郭瑗這個郡守身份和裴武、裴嶷兄弟相等,跟內地的郡守則判若雲泥。即便如此,也屬於超擢了,據說是因為郭瑗擔任四百石尚書都令史的時候,對尚書杜預多有匡正,因此得到了杜元凱的舉薦。


    郭璞的道術,相傳得自於一位客居河東的高人“郭公”。他本人都三十歲了還沒有出仕,正逢天下大亂,經過卜筮,得出結論:“黔黎將湮於異類,桑梓其翦為龍荒。”於是就拉上親朋數十家離開河東,逃往江南。途中先後依附過趙固和廬江太守胡康、宣城太守殷祐,最後過江投入王導門下——這一路上到處算卦,言兇論吉,正不必細究。


    其後郭璞又靠著說祥道瑞得到了司馬睿的重視,不過重視歸重視,終究這人出身太低,因此隻擔任過著作佐郎的吏職,最高成就也不過跟王隱共撰了《晉史》而已——他是沒趕上好時候,若在漢武帝時代,說不定就能受拜為將軍並且尚主了……


    王敦謀逆之時,溫嶠、庾亮使郭璞占算,郭璞這迴露餡,算不出來——當然會被時人認為是有意隱諱——隻是恭維溫、庾二人的前程“大吉”。那倆貨一琢磨,既然咱們是大吉,當然王敦就不吉了,就此慫恿晉元帝下詔討伐。


    誰想到王敦也來請郭璞卜筮,郭景純趁機奉勸他不要舉兵,說:“明公起事,必禍不久;若住武昌,壽不可測。”王敦一怒之下,就把郭璞給宰了——據說郭璞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甚至死地,這種荒唐事兒,聽聽也就算啦,不必當真。


    然而曆史已經改變了,郭璞沉淪下僚,本來在江南就呆得很不開心,最近聽說同鄉裴該已入關中執政,估摸著不久後便會兵發河東,殺迴老家去,郭景純不禁心動。於是就趁著劉隗奉命北上的機會,暗示司馬睿,我可以跟著去,幫大王您瞧瞧裴公究竟如何人也,是否可以和睦相處,司馬睿當即允諾。


    因此今日劉隗便揪了郭璞來觀望裴該,孰料郭景純一見之下,竟然驚唿失聲,隨即解釋說:“我今所見,一如蒯徹之見韓信也……”


    這話是什麽意思呢?根據《史記·淮陰侯列傳》所載,齊人蒯徹(因避漢武帝諱,書中寫作蒯通)以相術幹謁韓信,看完了就說:“相君之麵,不過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貴乃不可言。”言下之意,是要韓信“背”漢,說你若不“背”,位不過封侯,且有厄難,若然一“背”,貴不可言——你能當皇帝啊!


    所以劉隗聞言,當場大驚失色,忙著追問郭璞,你瞧得準不準哪?難道說裴公命當背晉,且真有天子之份不成麽?郭璞不敢打包票,說我隻是簡單瞧瞧,還沒有卜筮呢,未必就做得了準。於是劉隗便扯著郭璞迴去,要他筮占。


    郭璞自然並非漢武帝朝那位尚主的五利將軍一樣,純粹江湖騙子,卻也跟老前輩蒯徹不同——蒯徹是辯士,不是術士,相麵雲雲,純粹是用來蒙韓信的,目的就是要說韓信背漢自立。郭景純幼習道術,他本人也信這套,但正因為如此,反倒不敢妄下斷言。


    唯有正經學習過,才知曉道術深奧無比,天意渺茫難測,自己學藝不精,瞧錯了那也很有可能啊。正如郭璞自己所說的:“此前所謂見事如神,不過見一人而及其親朋所有、權勢所覆,大不過一州一郡罷了……”我以前給人相麵,那些相比裴該而言都是小人物——哪怕王導王茂弘——他們的影響範圍有限,所以命數相對淺薄一些,也穩定一些,容易說準。裴該就不同啦,“其一怒則千軍辟易,其一驚則天下翻覆,其一喜則士庶得安,其一哀則天能為雨,時勢皆因其奮力而變,如何可測”?


    說白了,人定勝天,隻要你的力量足夠大,自能扭轉乾坤,進而改變自己和相關人等的命數。


    再者說了,此前相人算命,說君旬日貴,道你月內亡,命數注定,你就算想改都沒有足夠的時間。而雲裴該“背”晉則不同了,即便最終成真,誰曉得是猴年馬月的事情啊?固然以裴該目前在長安的權柄,加有大軍在手,他想要取天子而自代易如反掌,可是然後呢?首先祖逖就不可能跟從,必然與之兵戎相見,長安朝廷目前勉強能夠掌握的地盤兒,將會瞬間縮小到關中數郡而已,且難免人心渙散,部伍離心,白癡才會行此下策哪!


    郭璞是從來不說類似於某某“腦後有反骨,日後必反”之類話的,因為短期內難以印證,卻白白遭對方記恨。故此他一時驚懼,說出“一如蒯徹之見韓信”的話來,轉過頭去便無比的懊悔,這才趕緊跟劉隗解釋:不一定啊,我可不打包票。


    然而劉隗強要其筮,郭璞無奈,隻得取出筮草來,焚香禮拜,占上一迴——其實他也挺好奇的,自己剛才瞧的是不是準呢?《易》又會如何論斷?


    他當著劉隗之麵筮占,這是搞不了鬼的,因為《易經》為“五經”之一,是儒者的必修課——雖說基於這年月的教育資源,多數儒者隻通一經,其它四經知道大概就成——士人多數都懂筮占。但具體得卦後如何解釋,那便郭景純說啥是啥了。


    十有八變後,上艮下坤,得一“剝”卦,之卦在六三。郭璞解釋說:“山附於地為剝,示居上者厚德,而使民安樂之意——豈裴公之謂乎?”


    劉隗皺眉問道:“本經雲‘不利有攸往’,是雲裴公當居於長安,不宜外出之意麽?”


    郭璞心說你記得那麽清楚幹嘛?當即笑笑:“若天下定,宰臣自當居於都邑,燮理陰陽,然今乾坤板蕩,豈有不出之理啊?我意是指裴公當居關中,不宜遷天子還洛。”


    劉隗撚須頷首,表示:你這解釋說得通啊。


    晉朝的正牌都城是在洛陽,如今洛陽已然克複,而且劉隗自建康北渡,直到進入關中,自然途徑河南,早就聽說了祖逖正在重修洛陽城,甚至於舊日宮室,則其盼望還都之意甚明。那麽對於裴該來說,就有一個是否在天下大定前,便拱衛天子還於舊都的重要問題需要決斷。今日卦中之意,或許就是說:長居關中則可保境安民;若還舊都,恐大不利。


    至於是對朝廷不利,還是對裴該本人不利,郭璞沒明說,劉隗也不便細問了。


    隨即又問:“之卦在六三,‘剝之,無咎’,又如何解?”


    郭璞答道:“象雲:‘剝之無咎,失上下也。’為敵失上下之序,乃可侵其土而無不勝。此乃雲胡寇乎?雲南陽大王乎?抑或……”注目劉隗:“雲琅琊大王乎?”


    劉隗不禁皺眉,半晌不語。


    原本建康政權理論上的控製區域,並不僅僅江南之地,還包括了荊州的江北地區,以及徐、豫。如今裴、祖既已北伐,裴該複入長安執政,等於說把徐、豫都從建康“剝”離出來,直接從屬於長安朝廷了,即便荊州的江北地區,也未必安穩——若再派一個第五猗過來,就沒有裴該去攻他啦。


    因此劉隗本能地覺得,這個“剝之無咎,失上下也”,八成是指的建康政權,因為是從建康過來的自己求問,同樣從建康過來的郭璞為貞啊。建康城內,以王導為首的僑姓大族總攬政務,司馬睿不過垂拱而已,這怎麽看都算是“失上下也”。筮占之意,是若江東不能改變這種上下失序的狀況,則裴該將會逐步侵吞其地吧……


    果不其然,自己此番前來,肩上的擔子確實很重啊!


    他沉吟半晌,這才想起來問郭璞:“然於卿適才街上所言蒯徹之語,又有何示?”郭璞一攤手:“筮無明斷,或某看錯,或非數年間事,變數正多,故不得解也。”


    劉隗輕歎一聲道:“也罷了。曩昔王莽克己禮賢之時,魏武初挾天子之日,何嚐有篡漢之意啊?待等時移勢至,終非人力所能挽迴。且若天要滅晉,即不亡於裴,也將亡於胡,我等凡俗,何敢窺天?隻能就目下情狀,努力跋涉而已。”隨即正色關照郭璞:“景純,今日之事,出卿之口,入我之耳,慎勿再使第三人知道。”


    郭璞說那是當然的,我沒那麽大嘴巴。


    於是劉隗便道:“事不可延,時不可遲,我等今日便投刺往謁裴公去吧。”


    ——————————


    裴該初入長安之時,和梁芬就時局有過一次長談。梁芬既然已經決定與裴該合作,也便不再玩兒虛的了,坦言對於長安朝廷來說,如今有三大敵。


    第一個自然是胡寇,也包括了河北的石勒——當時王浚被殺之事尚未傳入關內,因而在梁芬看來,羯奴並不足懼,若破平陽,即便不能如劉琨所言加以招撫,也可輕鬆剿滅之,裴該倒也不跟他多辯——第二個是秦州的司馬保,而第三個,就是建康的司馬睿。


    梁芬說了:“我晉之所以頹敗,皆因諸王紛擾,各欲執政,甚至於覬覦神器,乃相攻伐之故也。若誅楊駿後,賈後不諷楚王,使害汝南王,又何致如此?”


    裴該趁機就說了:“司徒以為,此皆賈後之過麽?私以為,武皇帝使諸王出鎮方麵,使各擁強兵,是致亂之由也……”


    梁芬一抬右手,手掌向前,朝裴該一比劃,那意思:可以了,到此為止,你不要再說下去了——這個道理我不是不知道啊,但事涉武皇帝的施政,還是少說為妙。但他隨即就接著裴該的話頭說道:


    “是故雄藩坐大,必成朝廷之患,昔孝惠、孝懷皇帝時,因胡寇之擾,不得已使南陽王(指上一代的司馬模)坐領關中,使琅琊王總統江南,而若胡寇既定,則必奪二王兵柄,社稷始可大安。”


    裴該沉吟道:“南陽王怙惡不悛,且斷絕隴道,明與朝廷為敵,待我先收全雍,即可率得勝之師躬行天討。然而……琅琊王陽奉陰為,貌似忠厚,其實狡詐,尚無可加之罪,且所在懸遠,暫時不宜往征……”


    梁芬點頭說是,然而——“琅琊王總督江南,有揚、荊、江、湘、交、廣六州,幾半天下。據聞南渡僑客與江東土著嫌隙甚深,煙塵遍地、盜匪縱橫——文約曾住建康,自然明知其情。今若棄胡寇、南陽不攻,以朝命發大軍自司、豫而南,再沿江而下,料僑客必簞食壺漿,土著亦拱手稱臣,不旋踵可下建康。若先攻胡寇、南陽,待北方大定,再伐江東,則恐其人心已定、羽翼日豐,更勝於昔日的孫吳。我晉伐吳,固然勢若破竹,多因孫晧殘暴,不修德政之故,否則,即武皇帝亦深戒懼,不敢遽下決斷……”


    裴該心說那是因為司馬炎太慫,明明有足夠的實力、很好的形勢,早十年便可滅吳,他卻始終猶猶豫豫的,不敢去打——你要換了司馬懿父子試試?或許不等孫晧上台,晉軍就進了建業城了。


    當然他也就腹誹而已,並未反駁梁芬,隻是問:“以司徒之意,難道是要先討伐江東不成麽?”


    梁芬搖搖頭,說:“我意江南雖然卑濕、貧瘠,終究地方廣大,加之中原士人、百姓避難遷居者不下數十萬,若使安穩積聚,恐將來勢大難製啊。文約今既執政,則需慎重以對琅琊王,早謀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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