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陳安之後,苻光、苻突策馬而歸。


    路上苻突就問苻光了:“若南陽王實發大軍攻打盧水胡,我等自當相從,尋機建功;然而今日來書,隻命陳將軍出師,全無後援。隴城不過千餘戍卒,即便加上我等,也不到五千之數,想那彭夫保,兇悍絕倫,勝兵上萬,怎可能有勝算啊?阿兄以為如何?”


    苻光撚須沉吟道:“我也正在思慮此事……然而看陳將軍的意思,強要發兵,則我等若不跟從,必惹其怒。盧水胡雖兇,總在數百裏外,而隴城距我等咫尺之遙……”


    苻突撇一撇嘴道:“陳安自恃其勇,唯恐無仗可打,從來聞戰則喜。他欲去送死,自去便了,我等豈可為其殉葬?”心中不忿,幹脆就直唿陳安之名。隨即頓了一頓,他建議說:“然如阿兄所言,亦不可不應……不如還是讓苻洪去吧,對陳安也算有所交代。”


    苻光搖搖頭:“那小兒又不傻,豈肯自蹈死地?”


    苻突忽然間笑起來了:“好在今日陳安召我等宴飲,在席間說起此事來。既然沒有正式公文,我等便可蒙騙苻洪,隻說安定、新平、北地三郡數萬兵馬也將殺到,東西夾擊,彭盧必敗——想那苻洪難辨真偽,或肯獨往。”


    苻光皺著眉頭沉吟少頃,答道:“今我等擁苻洪為主,始能驅策各部,倘若苻洪戰敗勢弱,我等正好取利,然若……彼往而不返,身首異處,對我等反而無益啊……”


    苻突一撇嘴:“苻安、苻侯尚在,到時候另立一位盟主好了。且薑氏已有二子,雖在繈褓之中,也可擇一而立,有何難哉?”隨即壓低聲音說:“苻洪漸長,常悖逆我兄弟之意,趁機除去之,也無不可。”


    苻光想了想,最終說好,那咱們這就先去見見苻洪,攛掇他出兵——二人催馬直奔堡寨而來。


    略陽氐多數農耕,也畜養豬、牛、馬、驢、騾,但不逐水草而居,他們的邑落和中原人很相象,是在平地上起土牆板屋,舉族聚居——近年來也學著中原人壘起了外牆,形若塢堡。苻洪本部有三千餘戶,在隴城以北二十裏外,形成一組各自相距裏許的堡寨群。苻光、苻突率領十數騎從人來到正中的堡門前,守衛全都認得他們,自然不敢阻攔,二人直接就衝到了堡寨中心,在苻洪所居的板屋前翻身下馬。


    苻光揚鞭一指板屋門前的守衛:“呂婆樓,汝主可在家中麽?”


    那名喚作呂婆樓的守衛年紀很輕,看著還是個半大孩子,唇上無毛,手中柱著一杆比自己足高兩倍的長矛,原本如同石像般挺立在門前一動不動,見到苻光、苻突到來,這才單手撫胸,深深一揖。隨即聽得苻光的詢問,他便迴答說:“我主正在家中會見天使。”


    苻突聞言不禁一愣,忙問:“天使從何而來?”


    呂婆樓也是一愣:“既是天使,自然從朝廷來的。”


    “哪個朝廷?”


    呂婆樓撓撓頭皮:“我聽說‘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難道還有兩個朝廷不成麽?”


    苻光無奈地撇撇嘴,追問道:“可是從長安而來?”苻洪已經打過劉聰一次迴票了,而且最近胡勢漸頹,估計他不肯在家中接見平陽來使,所以必然是晉使啊。不過呂婆樓終究年輕,也說不定是搞錯了,來人本是南陽王司馬保的使者,而非“天使”,但……可千萬別讓苻洪搞明白此番征伐盧水胡的真相啊!他若是知道安定兵很可能東防北地兵,未必會與陳安東西夾擊彭夫護,豈敢再發兵相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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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婆樓雖然年輕,倒是並沒有搞錯,來者確實可以說是“天使”,並非旁人,乃是新任護西戎校尉遊遐遊子遠。


    遊遐先至金城,說動吐穀渾發兵東向,隨即便下隴西、南安,召見了各部羌酋,第三站來到略陽,麵見苻洪。苻洪不敢怠慢,將其請入板屋內,以下屬之禮參見——他自稱“護氐校尉”,理論上跟遊遐是平級,問題沒有得到過朝廷的正式承認啊——同時遣人去召喚叔父苻光、苻突,以及兩個年輕的兄弟苻安和苻侯過來。


    眾人尚且未到——苻光、苻突出去吃酒了,若非主動撞上門來,估計一時間也找不到——苻洪和遊遐正在室內敘話,忽聽門外傳來苻突的聲音:“呂婆樓,汝主可在家中麽?”遊子遠聽到這話,就不禁是一愣啊——裴公要我尋訪三人,其一苻洪,就在麵前;其二姚弋仲,乃南安赤亭羌的某部羌酋,不久前也見著了;隻有呂婆樓,尚無消息,誰想竟在此處!


    難道說剛才進門的時候,瞧見守在門前那半大孩子就是呂婆樓?裴公不是說聽聞此三人在氐、羌中有盛名,所以需要注意嗎?苻洪不必說了,姚弋仲所部雖不甚大,但其人正當壯年,英武不凡,在赤亭羌中威信頗高;可就那為苻洪守門的小孩子,怎可能有什麽名氣啊?是不是碰上個重名的了?


    隨口便問:“門前孺子,名喚呂婆樓?”


    苻洪笑笑,說對啊——“此子自稱祖上並非我氐,而是中國人。本乃漢初呂氏族人呂文和,因諸呂見殺而避難至此。”


    遊遐還在琢磨,這“呂文和”又是誰了?陳平、周勃、劉章等殺呂產、呂祿、呂通、呂更始等,就沒聽說有個叫呂文和的……再一想也對,雖說“悉捕諸呂男女,無少長皆斬之”,總難免有一二漏網,而既然漏網嘛,自然史不書名啦。


    就聽苻洪招唿:“叔父請進,同謁天使。”


    時候不大,苻光、苻突脫了鞋子,步入室內,旋即苻安和苻侯也到了。眾人陸續與遊遐見禮,聽他介紹了身份。遊遐先說自己新履此職,便即巡行雍、秦二州各郡國,撫慰氐、羌各部,說著說著,就提起來了:“今朝廷欲攻伐盧水胡,卿等可肯效命啊?”


    苻光和苻突對視一眼,隨即朝遊遐拱拱手:“我等適才見了隴城陳將軍,亦說起此事。南陽大王已下令陳將軍發兵東進,與官軍合擊彭胡……”


    南陽王司馬保會趁機插一腳,不管是應了焦嵩等人所請來對抗官軍,還是簡單地想攪攪渾水、摘摘桃子,這都是情理中事,裴該在長安時便有預見,故此遊遐也不以為怪。不過他沒想到,司馬保竟然隻給陳安下令,沒說派發大軍——你是過於相信陳安的勇力呢,還是又聽信了誰的讒言,打算讓陳安去送死呢?


    當下微微一笑說:“正好,如此卿等便各自點兵,協同陳將軍東進吧。若能破了盧水胡,生擒或斬殺彭夫護,朝廷必有重賞。”


    苻光說這是應該的,然而——“秋收在即,恐族人不肯效命啊,如何處?”


    裴該專門挑在秋收之前發兵,謀圖平定四郡國,就是因為地方兵馬多為臨時招募的農兵,在農忙時節必然不肯應征,即便應征,各思田土,士氣也低,而他手下則多職業兵、半職業兵,無此牽累,勝算會比較大一些——四郡國兵馬固然不放在眼中,但若彼等聯絡了氐、羌,再加上司馬保,甚至再加上盧水胡呢?這些勢力恩怨糾結,絕不和睦,卻也要提防他們在強大外力壓迫下竟然破天荒地會聯起手來。


    就好比當年曹操兵發關西,原計劃去打漢中——當然也有可能隻是幌子——關中諸將都以為襲己,一時俱反。什麽馬超、韓遂、侯選、楊秋、馬玩、梁興……隻有遊戲裏才會把他們做成一家勢力,其實各不統屬,尤其馬超和韓遂還有殺親之仇(韓遂曾攻殺馬騰妻、子)。但是為了抵禦曹操,十家兵馬竟然就暫時聯成了一氣,馬超甚至還跑去跟韓遂說:“今超棄父(其父馬騰見在許昌為衛尉),以將軍為父,將軍亦當棄子(韓遂子也在許昌為人質),以超為子……”


    故此謀勢布局,要設想到最險惡的局麵,無論把己方的長處增強多少倍,敵方的弱點放大多少倍,都不為過。此外裴該也擔心他在長安幾乎是坐吃山空的局麵,則一旦四郡國得了今年的秋糧,勢力將會穩步增長,若等秋後再動手就比較困難了。


    時不我待,雍、秦未定,談何積聚?還是先殺過一場再說吧!


    然而這也給了苻光和苻突以借口,他們假裝為難地說秋糧還沒收呢,誰肯聽命出兵啊?這對於遊遐來說,本在意料之中,當下笑一笑:“也不必多,隻為官軍助聲勢可也。”


    苻突說既然如此,倒也勉強能夠拉出一兩千兵馬來,隨即注目苻洪,說:“阿洪既為盟主,須得親出,才可見對朝命的尊重——我兄弟留此為阿洪守備田園、家宅可也。”


    苻洪頷首道:“如此,便有勞二位叔父了。”指指兄弟苻安和苻侯:“汝二人亦不必去,為我留後,諸事多聽二位叔父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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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日晚間,苻洪秘密召見兩個兄弟,對他們說:


    “遊校尉已與我明言,朝廷此番攻伐盧水胡,斯所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實朝中執政的裴公,欲一舉而底定雍州各郡國耳。因而安定兵或不肯從命攻胡,反而會去阻攔北地兵入境,至於新平左袒、右袒,尚且不知。”


    苻侯聞言大吃一驚,忙道:“如此說來,便隻有阿兄這千餘人,與陳將軍千餘人往攻盧水胡了?焉有勝算?阿兄還是不去為好!”


    苻洪笑道:“無妨,遊校尉已說得多部羌人,及鮮卑吐穀渾相助,則此去即便難以擊敗盧水胡,隻要謹慎從事,亦不致大損。關鍵在於,羌人和鮮卑,為何會應朝廷之命,汝等可想過麽?”


    苻安道:“彭夫護受胡漢偽職,實為叛逆,眾家應和發兵,是為向朝廷表示忠心……”


    苻洪搖搖頭:“那也須看這朝廷是否值得我等表示忠心,可肯與我等好處。汝等來前,遊校尉便與我說起如今執政的裴公之事,本為清華顯貴,名重天下,複又親率強兵,自徐方一路殺來關西,半年之內,敗劉粲、破劉曜、逐麴允、殺索綝,得執長安之政。倘若所言不實,我便走這一遭,虛應故事,也無損失;而若所言並無誇大,則裴公既平雍州後,必當兵向秦州,我等不先表示忠心,將來必受攻伐!


    “且我雖為盟主,其實仰賴先父之名,與二叔之力,今二叔日益跋扈,不將我……我兄弟放在眼中。我此去即便不能破胡建功,亦可望朝廷賞賜名爵,若實得‘護氐校尉’號,則大義名分在手,諸部誰敢不服?那時欲除二賊,易如反掌——汝等且為我看好族人、堡寨、牛馬、田畝,勿使二賊趁我不在而侵占之,待我歸來,再收拾彼等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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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說新平郡守竺恢接到來自扶風的急報,不禁大吃一驚:“裴某如何去了郿縣?!”隨即微微冷笑,自言自語地說:“此必攻盧水胡、襲安定為假,其實沿渭西進,要去打通隴道也。”眼瞧著麥子就要熟了,正當青黃不接之時,估計長安的糧草所剩無幾,所以他才會耍一個花槍,著急要去對付司馬保啦。


    不管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正確,這安定我可以不救,扶風是自家兄弟所領,斷無不救之理啊。於是盡起郡中兵馬,有七千之眾,浩浩蕩蕩向南方殺去。


    要說雍州西部四郡國守相之中,唯有這位竺恢竺士偉素稱知兵,他知道裴該親自率兵,氣勢洶洶由長安殺來,輕鬆拿下始平國,繼而進抵扶風國治郿城,將兵不可能少於一萬,自己這七千軍若是貿貿然直接撞將上去,即便有郿城策應,平原決勝也難保勝算。


    關鍵就是郿縣附近的平原地形,很難產生奇襲效果,一旦裴該得到自己來援的消息,必然將主力北移來迎,到時候即使暫時解了郿縣之圍,自軍若在對戰中失利,結果還是一樣。雖然竺恢對自己的實力頗有信心,終究裴該曾於大荔城下擊破過劉曜數倍於己的大軍,威名素著,他也不敢過於托大。


    故此竺恢並沒有著急殺向郿縣,而是將行軍路線略往東偏,率兵進入了美陽城。消息傳來,裴該惱怒得把水杯都給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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