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月消息傳遞速度非常緩慢,但到了這個時候,即便吐穀渾都聽說晉軍在馮翊郡內大敗劉曜了,隴西辛氏又豈能不知啊?因而辛攀就對兄弟辛賓說了:“梁司徒無拳無勇,往日唯仰索公鼻息,今日何有膽量,起而一搏啊?且便其執了長安之政,又有誰肯聽從?我料必是裴公挾大荔戰勝之勢,欲謀麴、索,故說動梁公相助也。”


    隨即歎了口氣,責備辛賓,說:“當此朝局動搖之時,寶迅正該留在長安,以觀變化,豈能因為一時驚駭、失望,便逃歸故裏啊?若裴公果執長安之政,且傳言其部精銳敢戰之名不虛,則無須一兩歲,必謀隴西,長兄見在上邽,若有閃失,怎生是好?”你若留在長安,緩急時還有個通風報信的,你怎麽這就逃迴來了呢?


    辛賓聞言,這才深悔自己的孟浪,說那我這就返迴長安去吧。辛攀說你都辭職了,還迴去幹嘛?而且你事後落跑,梁司徒他們會不會誤會你是索綝的黨羽,所以才畏罪潛逃啊?算了——“卿既遠歸,可即於家中休養,我將族內事一以付卿。我則往上邽一行,通知長兄,千萬小心行事。”


    他們的大哥辛明如今在南陽王司馬保幕下擔任從事——這也是為保家族利益各方下注的慣常手段,辛賓在朝,辛明依附司馬保,辛攀則在家中掌事——於是辛攀收拾行裝,便即匆匆東行,等他到了上邽,更確切的消息也傳過來了,裴該逐麴謀索,已然進了長安城,晉位為車騎大將軍、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


    辛明、辛攀兄弟聚在一處商議,辛明就說了:“寶迅年輕,故不曉事,還是懷遠所見甚遠。如卿所言,裴公既敢以身當胡,而又急逐麴公,必非麴、索等唯知坐守之輩也,當謀一統關中軍政,然後西取秦州。前日麴公逃來上邽,勸南陽大王發兵攻打裴公,惜乎大王不應……”


    辛攀打斷兄長的話,插嘴問道:“何以不應?以大王的名位,正好趁裴公立足未穩之時,發兵東進,以謀執政啊。”


    辛明苦笑道:“若秦州事權一,無內外患,大王自然東進。然今氐、羌多不安穩,且北有鮮卑遷來金城,南有巴氐攻奪了梁州,大王焉敢輕易發兵?”隨即壓低了聲音說:“若陳安在,或當奉勸大王東進,而今唯張春、楊次等在左右,都是些怯懦小人,誰敢言戰?”


    辛攀撇嘴道:“這些小人,倒肯屢屢去謀陳安。”


    辛明道誰說不是呢?都是內戰有勇、外戰無膽之輩——“彼等皆雲,隻要繼續隴道之斷,則長安乏糧,必不能久,到時候,說不定裴公將拱手恭迎大王西入長安呢。”


    辛攀聞言,先是搖頭冷笑,隨即悚然而驚:“原來如此!”


    辛明疑惑地問,你想到什麽了,這一驚一咋的。辛攀答道:“我本以為,裴公將駐守長安,徐徐積聚,待一二歲,始將發兵而西,謀取秦州。然兄適才所言,隴道斷絕,長安之糧唯得河南輸供,而河南不但殘破,且隔河直麵胡寇,即有接濟,恐亦不多,則裴公必然難以持久。南陽大王以為,裴公若捉襟見肘,便唯有拱手降伏一途了。然聞其素日之行,當空身時不肯降羯;初入關中,根基不固,南不屈從於麴、索,北敢獨當劉曜;則今天子在手,兵馬數萬,豈有束手待斃之理啊?我料其秋收前後,必然進兵謀奪雍州各郡,以取糧草……”


    辛明沉吟道:“若如此,可說南陽大王趁機發兵攻之,與焦、竺等聯手,可破官軍。”


    辛攀擺一擺手:“難矣哉。雍州各郡國表麵和睦,其實互不相得,易為裴公逐一擊破,即便秦州之兵東向,難以唿應,也無勝算。阿兄當勸諫大王,不可東出,唯固守臨渭,久閉隴道,或可使裴公自敗也。”


    你封鎖隴道,必然會引發裴該的拚死反擊,但是不要怕,越是這時候越不能浮躁輕出。既然此前沒有動手,那麽隻有繼續封鎖下去,才有可能使對方越來越弱,找到可趁之機。


    辛明點頭說好,我會找機會向南陽王進言的——“弟且留此,相助為兄。”


    ——————————


    焦嵩的求救使者首先抵達上邽,說明了目前的形勢,請求南陽王司馬保發兵攻打盧水胡,並且許諾:“所得田土、城邑,歸還安定,至於財帛、牛羊、胡民等,則可任由大王取去。”


    司馬保召集眾將吏商議此事,多數都認為還是不動為好——“焦嵩是欲我等為其複奪田土、城邑,且敗官軍假途滅虢之計也。然盧水胡素強悍,昔日賈彥度尚且覆軍身亡,豈易攻取?不如靜觀其變為好。”


    麴允卻說:“今裴文約唯得雍東三郡,中隔司、兗,遙控徐方,實力尚不甚強。若任由其攻取雍西,則恐大而難製。臣以為,大王還當發兵應援安定才是。”


    張春建議道:“既裴文約發大兵往攻盧水胡,則長安必然空虛,我軍不如循渭而東,急行軍十日可抵城下。其大軍在外,倉促難以迴援,長安易克,而天子可得也。”


    麴允趕緊擺手勸阻:“不可,不可,若往劫天子,是反使裴文約得到征伐大王之名義!”


    你們去打盧水胡,這是大義所在,裴該也沒話可說,就算兩軍遭遇,隻要約束將兵,也不至於起什麽衝突。倘若攻滅了盧水胡,一方麵增強安定的實力,使得裴該難以底定四郡國,同時擄掠的物資、人口,也能用來充實秦州。但你若是趁機沿渭水東進,謀劫天子,那裴該就有借口打你啦。


    就算十日內殺到長安城下,敢保證很快攻破城池嗎?裴該有天子在手,咱們難免投鼠忌器,一旦戰事遷延,等他調迴往攻盧水胡的兵馬,恐怕我軍將毫無勝算。


    張春乜斜著麴允:“麴公便如此畏懼裴某嗎?怪不得當日棄萬年而逃。”


    麴允聞言,不禁大怒。他心說我早就勸你們趁著裴該立足未穩,發兵東進,即便不能攻取長安,也能逼迫京兆,到時候聯絡四郡國相互唿應,說不定裴該就隻好認慫,可你們不肯聽啊,究竟是誰懼怕裴該了?


    不過他從前名位是比張春為高,但朝命已經褫奪了車騎大將軍的頭銜,如今連大都督都轉給裴該了,自己幾乎就一白身,被迫依附司馬保為幕客,而張春則是司馬保的愛將。身在矮簷下,還真沒膽量跟張春發脾氣……


    好在從事辛明及時站出來,為自己解了圍:“麴公所言,也是正論。昔裴公於大荔摧破胡軍二十萬,則其兵卒勇銳可知,若與其當麵相攻,難有勝算……”


    張春打斷辛明的話:“傳言不可信,劉曜豈有二十萬之眾?且其與虛除部起齟齬,自亂陣腳,始為裴該僥幸得勝耳。”


    司馬保就問了:“裴該今有多少兵馬?”


    楊次掰著手指計算說:“昔裴該入關,北守大荔,其眾兩萬。雖摧破劉曜,豈無傷損?且所得胡虜多不能用,隻得散於郡內屯墾、放牧,以充軍實。再將其半南下,攻破萬年……”說著話瞥了麴允一眼——“再入長安,雖得萬年、長安之眾,倉促間人心難附,估算能用者唯李容、羅堯四五千人而已。今遣兵往功盧水胡,且欲趁機謀奪安定,此事不易為,則郭默所率,必其主力。臣以為長安城內,不足萬眾,且多新附之兵,易取耳。”


    當然啦,他這都是在想當然的基礎上,又再縮水了三分,為的是應和張春的建言。辛明當即提出異議:“楊將軍所言,臣不敢苟同……”楊次朝他一瞪眼:“此處哪有汝說話的資格?!”張春一揮手:“將辛明趕將出去!”


    司馬保本人還沒發話呢,就有侍衛聽令過來,揮戟驅趕辛明。辛明雙手抱著殿柱,高聲叫道:“大王且再聽臣一言……”話沒喊完,就被幾名侍衛揪著膀子,硬生生給拖出去了,連衣服都被撕裂了好幾個口子。


    辛明真是欲哭無淚啊,淒淒惶惶返迴居處,把事兒跟兄弟辛攀一說——“我不知道張春、楊次,何以欲改舊策,東進謀奪長安……”


    辛攀冷笑道:“利令智昏罷了。”


    關鍵那倆貨並不清楚裴該的厲害,還把他當成麴允、索綝一般人物,而且覺得裴該不是關西人,則其雖入長安,關西士人、軍民必然不附,根基不穩。可是即便如此,此前他們也不敢貿然發兵,這迴聽說裴該把主力調去安定郡內了,才覺得有機可趁,想趁機去謀奪朝政。


    一旦司馬保真能夠進了長安城,挾持天子,張、楊必能掌權。倘若司馬保得著機會更進一步,則異日張、楊搖身一變為昔日的索、麴,也不是天方夜譚啊。


    “二賊早有野心,今巴氐破梁州後,尚無北擾之意,而隴西、南安郡內眾羌亦服,乃以為時機至矣。然長安之政是否穩固,隻看梁司徒,其迎入裴公不過數月,豈有即起齟齬、欲圖分道之意啊?”梁芬和裴該肯定還在蜜月期內呢,沒那麽快就決裂的——“二公若協同一心,即四五千人可守長安,大兵往攻,難以遽克。待裴公召郭默等迴援,張春等必敗。張春敗則秦州虛弱,而裴公又得了大義名分,乃可宣朝命討伐上邽……誠恐明歲今日,南陽大王已難以在秦州立足矣……”


    辛明聽了辛攀的分析,就問那咱們該怎麽辦?辛攀歎了口氣:“非裴公天縱之能,實隴西無人,開門揖盜也——難道說這是天意嗎?我辛氏若求自保,不得不改換門庭矣。”當下一拍胸脯,說我到長安去向裴公報信,借此功勞,將來或可保得一門的安泰。


    兄長你還是留在上邽,繼續打探消息,看看有沒有裏應外合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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