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四年六月,馮翊郡內的不蒙羌部發動叛亂。


    不蒙羌主要居住在郃陽和大荔兩縣的交境處,也就是馮翊郡北部高地與南部平原的分界區域,此前劉曜南下,挾裹了不少羌人從軍,其餘的大多逃入嶺穀之中,還餘兩千多戶。陶侃被授予了“前部督”,主掌馮翊、北地軍事後,恐怕這些羌人藏匿僻野,不便管理,就打算把他們遷至大荔以南,與另一部荔非羌相合並。


    ——所謂“荔非羌”,據說就是古代大荔戎的後裔。


    不蒙羌不願遷徙,就此掀起了叛亂,但被陶士行率兵很輕鬆地便討平了,屠其大半,孑遺索係南下,發給荔非羌眾為奴。


    隨即陶侃便行文向長安具奏,裴該為此特召裴嶷、遊遐前來,商議有關穩定雍州境內外族的措施。他開口就說:“諸將皆勸我屠盡氐、羌,免為胡寇所挾……”


    遊遐聞言大吃一驚,連連擺手:“萬萬不可!”


    裴嶷瞟了遊遐一眼,心說文約話還沒講完,你那麽著急幹嘛?遊子遠也反應過來了,自己剛才的舉動太過無禮,急忙避席向裴該致歉,然後說:“固然,氐、羌易為胡寇所裹脅,本身也亦為亂,犁其庭而掃其閭,屠其男而奴其女,最為簡便。然而今止雍州境內,各部氐、羌,乃至別部雜胡,即不下三五萬眾,秦、梁、涼三州,乃至故上郡中,更較之十倍不止,豈能輕易屠盡啊?一旦屠其一部,其餘必然驚駭,恐將一時俱起,若明公受彼輩牽絆,劉粲、劉曜必將趁虛而入——還望明公三思。”


    裴該笑著擺一擺手:“子遠所言是,我知之矣。且我本無盡屠之意——殺戮平民盈萬,此等惡行與胡寇、羯賊何異?且彼輩多奉晉朔,若恃強而淩,是為淵驅魚,迫使彼等從胡矣,況乎殺戮。不過……”他捋了捋日益增長的胡須,皺眉問道:“我初履關中,實不明氐、羌之情狀,子遠可能為我解說一二啊?”


    遊遐拱手道:“末吏見識淺薄,唯久居關中,於氐、羌情狀,略知一二,可備明公參詳——氐、羌者,即古之所謂西戎也,本居秦、涼、梁、益四州偏僻處,與國人雜居……”就此開始侃侃而談,首先說“氐”。


    根據《漢書》所載,氐人原本居住在武都郡內的武都、河池、平樂、嘉陵等地,大致相當於沮水和西漢水的上遊地區。漢武帝首先開辟西南境,元鼎六年置武都郡,就此將氐人歸於轄下。元封三年,氐人叛漢,武帝遣軍擊敗之,將其部分北遷於酒泉郡——氐人就此進入了涼州。


    逮至漢末,氐王阿貴、千萬等迎馬超而叛曹操,被夏侯淵擊敗,千萬即隨馬超遷入漢中乃至蜀地,歸降劉備。劉備攻入漢中後,魏武都太守楊阜強遷境內漢、氐、傁等萬餘戶入於京兆、天水、南安等處。此後魏、蜀爭奪隴上,各將氐人從邊境地區擄歸縱深,就此各部散居於整個西陲,北到酒泉,南至蜀郡,東到京兆。


    據遊遐所知,如今的氐人勢力主要有五:一為巴氐,就是被蜀漢遷入漢中、巴郡的各部,李特兄弟父子率之掀起叛亂,最終奄有巴蜀,建立起了成漢政權;二為武都郡內土著,以仇池為首,並合下辯、河池各部,其酋楊飛龍自號輔國將軍、左賢王、仇池公。


    楊飛龍本居略陽郡內,晉武帝時受封假(代理)征西將軍,即以此號聚集部眾,將四千家南歸祖先所居的武都郡,在仇池地區立國……


    裴該邊聽邊點頭,這個楊飛龍他自然是知道的,乃是所謂“前仇池國”的開國君主。東晉南北朝時期,仇池及其周邊地區,先後建立過前仇池、後仇池、武都、武興和陰平五個割據政權,最終為北周權臣楊堅所滅——可以說幾乎縱跨了整個曆史時期。


    遊遐提到的氐人第三股大勢力,在略陽郡內——估計就是當年楊飛龍沒能帶走的那些——隴城附近,據說和陳安關係不錯。陳安初據隴城時,手下尚不足千人,若無外族為依靠,估計張春等人早就瞞著司馬保擅自發兵,去把他給徹底剿滅了。


    第四股大勢力在扶風國內,涇水以北,其酋齊萬年曾經掀起過叛亂,還陣前攻殺了晉建威將軍周處,旋為左積弩將軍孟觀率宿衛禁軍所滅。然而齊萬年雖敗,其族猶在,而且據說如今首領也是一個姓齊的——是否跟齊萬年有親緣關係,那就不清楚了。


    第五股大勢力,就是在故漢上郡轄區內,如今氐、羌數萬戶,都為虛除部的權渠所掌控——劉曜雖然遁入了上郡,如今倒還並沒有傳來他和虛除起衝突,動刀兵的消息,估計是找了個小角落,且得舔吮一陣子傷口呢。


    此外涼州也有氐人,太過遙遠,遊子遠就不清楚了。


    接下來再說“羌”,羌人的曆史比氐人還古老,可以說源於華夏民族創建之初。“羌”字的本意,就是牧羊人,可見最初屬於遊牧民族。根據後世的研究,周、羌很可能同源異流,周之先祖後稷為有邰氏的薑嫄所生,而“薑”字本義即為牧羊女,很可能有邰氏即為羌人之一部。至於大名鼎鼎的太公望薑子牙,也可能本為羌人,或被周人封於羌中。


    當然啦,對於這些後世的研究成果,遊子遠是不清楚的,他所根據的是當時流行的說法,雲羌人實為三苗之裔、薑姓別種,本居南嶽,及舜放四兇,乃遷之於西陲。先秦時代的西方各戎部,比如什麽犬戎、義渠、大荔之戎、陸渾之戎等等,據遊遐猜測,也都應該是羌種或者與羌人有所關聯的少民,其中不少都逐漸融入了華夏民族。剩餘的羌人主要居住在河、湟地區,逮至漢代,分而為三,即越巂郡內的“犛牛種”、廣漢郡內的“白馬種”,以及武都郡內的“參狼種”。


    東漢後期,西羌為亂,混亂紛爭的局麵一直延續到三國,如前所述,魏、蜀兩國都在邊境線上大搞移民,不僅僅是氐人,羌人也被拆分、遷徙,散播於各郡國之內——詳細經過,則不必贅言了。


    如今遊遐所知道的羌部,雍州境內唯有馮翊的不蒙和大荔——不過估計不蒙羌之號,自此消亡。秦州境內,較大的羌部有南安郡的赤亭羌、隴西郡的莫折羌和無弋羌——其實三部隔著不遠,都居住在渭水上遊穀地。此外隴西郡西部,漢末宋建所割據的枹罕故城,據說也有羌人活動,因為太過遙遠,遊遐並不清楚內情。


    武都郡西有宕昌羌,利用地形之便,割據自雄,不過——遊遐說到宕昌羌,臉上略略流露出一絲詭異之色:“傳言說,彼處晉、羌雜居,其酋姓梁,本為晉人,且為烏氏的別支……”說不定還跟梁芬有親戚關係咧!


    再往南,陰平郡內有仇羌和鄧至羌。上述各部,全都擁眾在萬戶以上,其他散居各郡國的數百上千戶羌種,則不必一一介紹了,也必然不足為患。


    最後遊子遠總結說:“西戎與北胡不同之處有三。其一為言語不同:氐、羌所說,與我等大同小異,且混居既久,其人多能操中國言詞……”


    裴該微微點頭,心說我明白你的意思,確實後世也有研究,氐族、羌族和漢族所用語言,都同屬於漢藏語係。


    “……其二為習性不同:胡人多遊牧,驅牛羊而逐水草;氐、羌則多定居,識耕織,於河穀中開荒墾地,即對朝廷的貢獻,亦多以稼物為主……”頓了一頓,遊遐補充說:“氐之農者比於牧者,為九與一;羌較落後,其農者比之牧者,為三與一。據末吏所知,境內氐種日常起居幾與晉人無異;秦、雍、梁三州諸羌,大略亦然——至於涼州及故漢上郡內的氐、羌,則不敢妄言也。”


    裴該以目光相鼓勵,遊遐便即繼續說下去:“其三,為其心不同。固然漢末西羌為西陲之患,逮至我朝,則唯齊萬年一家之叛耳,至於氐種,仍多尊奉我晉正朔……”當然了,這是就雍、秦、涼三州轄境內的氐、羌而言的;故上郡的氐、羌,每兩屬於晉、漢之間;梁州的氐人都已然僭號稱國了……


    “……昔前漢之許南匈奴入境,及魏武分其為五部,散居司、並之間,是為免除外患。氐、羌則不同,其入於中國也,多為魏、蜀相爭,各徙其眾,以充實內地……”


    經過漢末動亂,關中、漢中等地,人口死傷流散,則乏人不能足食、乏人不能足兵,那還怎麽對峙爭雄啊?所以北有楊阜、郭淮等,南有諸葛亮、薑維等,都三天兩頭地把緩衝地帶的氐、羌往自己國內擄。這也正說明了氐、羌多數是可以開墾荒地,進行農業生產,順利融入中國封建經濟體係當中去的。


    遊遐甚至還補充說:“氐、羌除幾大部外,散居者多已編戶,等若晉人矣。”很多都直接上了官府的戶口名冊,那跟晉人還有什麽區別啊?


    “是以遐不願明公妄屠氐、羌,為屠氐、羌與屠中國人,差異幾希?”


    裴該故意提出反問:“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即便彼等操中國言語,難道劉曜等輩不能麽?即彼等能耕種,據我所知,平陽的胡人亦多有從事農耕者。此時名雖附之於晉,其實不過歸從各守相、豪強而已,並不從朝廷號令,則一旦有梟獍之徒攘臂而起,異日必為大患啊——巴氐之事,就在眼前。”


    遊遐反駁說:“梟獍之徒,晉戎皆有,叛亂之事,遍起不窮,為朝廷衰弱故也。曩昔若非關中荒亂,流民南逃,兼之趙廞、羅尚等輩鎮撫不力,李特焉能於蜀中成事?氐、羌一部既能為朝廷編戶齊民,則假以時日,如明公所言,除其豪酋,散其部伍,多半自能歸化中國,比之胡羯,易為多矣。且今胡、羯為我之大敵,若我恃強以淩氐、羌,恐彼與胡、羯相合,則關西永無寧日。何如暫時羈縻之,且待天下大定,再徐徐而圖不遲。”


    裴該與裴嶷對視一眼,各自頷首微笑。裴該因此就問了:“我欲使子遠銜命,鎮撫氐、羌,使不為禍,且助朝廷,子遠可敢為否?”遊遐當即拱手請命:“遐必不負明公所托!”裴該說好,想了一想,又道:“氐、羌中尚有數人,子遠且為我尋訪之……”


    裴該想讓遊子遠找誰呢?當然都是史書上留下名字來的猛人啦:一個是蒲洪——也即苻洪,前秦太祖;一個是姚弋仲,後秦開國之君姚萇之父;一個是呂婆樓,其子呂光創建了後涼國。


    遊遐略略沉吟,便道:“不曾聽聞有此等人,然……略陽氐酋有苻洪,得非明公所求之蒲洪乎?”


    裴該點頭:“想來是了。”根據史書記載,蒲洪是因應讖言,說“草付應王”,而且其孫永固(苻堅)背上也有“草付”二字,所以才改姓為“苻”的,果然這事兒不靠譜,大概是後來苻堅自己編造出來的謠言。因為《三國誌》中即明確記載有氐酋苻雙、苻健(與前秦景明帝同名),可見此姓早有,苻洪確實有可能改姓,但直接跟了別人的姓兒,就基本上屬於天方夜譚了。


    裴該對遊遐解釋說:“我聞傳言,此三人皆為氐、羌中健者,或能為我所用;即不能為用,亦當監視之,使不為禍——子遠且為我訪來。”


    遊遐躬身領命。裴該隨即又問:“雍、秦二州內,雜胡甚多,非止氐、羌,子遠尚有所知否?”


    遊遐說我知道一些——“安定郡內有盧水胡,又名彭盧,昔賈彥度盟之以破劉曜,複長安,然旋疑其酋彭蕩仲與胡有苟且而殺之,蕩仲之子夫護乃攻殺賈公,受劉聰任為偽梁州刺史。彭盧品類複雜,有其本族及胡、羯、月支、氐、羌,乃至不少晉人。


    “自隴西枹罕而至涼州南部,近有鮮卑來此,其酋名為吐穀渾,乃遼東慕容廆之庶長兄,分一千七百家而西徙,途並氐、羌,其勢漸大,亦不可不提防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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