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祖逖對坐交談,仿佛又迴到了當年在徐州共事之時的情景。他們首先自然是要慨歎王浚之敗,恐怕石勒就此在河北站穩了腳跟,將來必為國家大患啊。祖逖不禁冷笑,說:“劉越石竟輕信了羯奴謊言,說欲反正,如今哪有一絲一毫的跡象?想越石在晉陽聞訊,自當愧殺!”端起酒盞來敬裴該:“還是文約所見為深。”


    裴該擺擺手,說這不算什麽,終究我跟石勒是有過一段時間接觸的——“其人鷹視之相,當世梟雄,尚不甘久居於劉氏之下,而況反正乎?”而且——“終是羯奴,即入我朝,亦必受士人輕視,豈能久安?”


    裴該本人並沒有太嚴重的種族歧視觀念,羯人又怎麽了?羯族早滅,他後世的血脈之中,誰知道是不是也摻進去了羯人之血?而且他自己手底下如今還有南蠻,還有胡族呢,若不能一視同仁,那還如何領軍作戰?


    但問題是石勒勢力太大,若肯反正,怎麽著也得給他一個重號將軍,封個侯爵吧,加上血債甚多,晉之士人又怎可能不反感?多必恥與此人同列。況且他若如同劉氏父子那般,有點兒學問還則罷了,卻偏偏是個大文盲……除非石勒僅任將軍,專事征伐,把河北的土地全都拱手交出,但試問他肯幹嗎?


    所以石勒反正,用腳跟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劉越石素嫉王彭祖,是故為其所惑,入其彀中矣。”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利令智昏”。


    聊了一陣石勒,祖逖就問了:“我前請二內史之任,不知朝廷可肯批複?”他署徐龕為東平內史、桓宣為濮陽內史,奏章前幾天就派人遞送到長安來了,理論上必須得朝廷頒下製書,才算正式任命。固然這年月滿地都是白板官,但既然有條件,還是應該按正常程序走一道,那二位在國中的權威才能可穩固啊。


    裴該略一沉吟,便道:“尚書省正議此事……明日便可實授。”


    祖逖遞交上來這兩個人名,他都久聞其名,不象原本祖逖左膀右臂的張敞、周閎,反倒沒什麽印象——他隻知道西漢朝給老婆描眉毛的那個張敞。桓宣也算東晉初年的名將,對於他的任命,裴該磕巴都不打一個,便即允準了;但徐龕……


    徐龕本是兗州流民帥,割據泰山郡,此人首鼠兩端,屢次掀起叛亂,在東晉和後趙間來迴搖擺,最終被石勒擒獲,把他活活摔死,還剖腹挖心……這家夥實在不可信啊。但問題是,曆史歸曆史,現實是現實,說不定在這條時間線上有祖逖做靠山,徐龕會咬緊牙關忠誠到底呢?因此祖逖一催促,裴該當即表態,你放心,我明天就下詔。


    隨即話鋒一轉:“然恐石勒既定幽之後,下一步欲取並州——祖君可致信劉越石,千萬警惕。”


    祖逖點點頭,說這種可能性很大,相信劉琨在上過一次當以後,會變得精明一些吧——“若使石勒逾太行而西進,與劉粲相合,大河以北,恐不複為國家所有。我等亦當有所動作,以策應劉越石。”


    裴該皺皺眉頭,說這恐怕有點兒困難啊。隨即便將自己下一步的計劃向祖逖合盤托出:“我前詔命關中各守相皆來長安謁見,果不出吾所料,彼等皆敷衍不肯成行,安定焦嵩更連上奏都無……”其他三個好歹上了表章,砌辭推諉了——“我欲以此為藉口,發兵進討之,一總關中政令,恐在河西唯能固守而已,暫且無力策應劉越石。”


    祖逖提醒他說:“焦嵩素來驕橫,且安定西接秦州,北有羌、氐,若彼向南陽王求援,或者召羌、氐兵來,恐怕難以遽克。”我相信你分開來打他們四名郡守玩兒一樣,即便四人捆在一塊兒,也不足慮,但要擔心旁的勢力趁機插手啊。


    裴該笑笑:“氐、羌不平,關中不穩,而南陽王實為國家之大癰,我必割之!”


    祖逖喝了口酒,想了一想,對裴該說:“我本欲相助文約,底定關西,然以今日之情狀,隻能分道而行了——秦、隴文約自取,胡、羯我一以當之!”


    裴該大喜,趕緊也端起酒盞來敬祖逖:“祖君此言,可見一心為國,毫無私意,該甚敬服。”要知道關西都是一票聞胡喪膽的顢頇官僚,即便聯合起來,也不能跟殘留於河東三郡的胡漢政權相比,則如此一來,是裴該取弱,而祖逖當強。況且裴該若底定關中乃至秦州,拿下來的土地都可以朝廷詔命自行分配;祖逖即便可與劉琨南北夾擊,卻因為有石勒這個強大的變數在,三五年內能否擊敗胡寇都尚在未知之數,實話說得不著太多實利。倘若換了一個人,即便提出此議,也肯定得跟裴該講講條件吧,唯有祖逖,千金一諾,竟無絲毫索取。


    當然啦,若僅就官位而論,裴該直接給祖逖加上驃騎大將軍的頭銜,於武人中唯次於大司馬,祖士稚暫時也沒什麽再可索求的了。


    因而裴該趁機恭維了祖逖一句,然後湊近些,說:“我正有一事,要請問祖君。”


    祖逖說你也別總“祖君”長,“祖君”短的,既無外人,何必生份——“唿某之字可也。”然後——“文約欲問者何?”


    裴該“唿”地一下站起身來,兩膀用力,就把自己麵前的幾案給端起來了,邁前兩步,與祖逖之案相並。祖逖不禁笑笑:“戎馬倥傯,文約氣力見長啊。”裴該道聲“慚愧”——“如何與祖……士稚相比?”實話說這年月沒有三合板,家具全都是實木的,即便小小一具案子,分量確實也並不很輕。


    兩案相並後,裴該就開始擺弄案上的各種碗、盞器皿——“前朝廷所有,不過京兆一郡罷了,今我既取馮翊、北地,其勢稍振,然關中不可不一,扶風、安定等不可不得。待並四郡,必將兵向秦州——南陽王斷絕隴道,使西陲貢賦不通,如此豈是長久之計啊?”


    祖逖連連點頭,但是提醒說:“宗室之尊,無過南陽,文約還當謹慎從事。”


    南陽其實是個新王爵,創建至今也才不過短短十年而已,且論及親疏遠近,跟司馬懿嫡派的琅琊王司馬睿根本無從相提並論。但問題晉室最後一個主掌中央政權的藩王是東海王司馬越,前南陽王司馬模是其胞弟,現南陽王司馬保是其親侄,借助伯父的威望,頗能惑人。而且因為距離長安較近,故此索綝執政時被迫向司馬保做過一定妥協,把他從次位的右丞相提升到了首位的相國。


    丞相之職始於戰國時代,其位尊者則為相邦,到了漢代,為避高祖劉邦之諱,改稱相國。終漢一朝,僅僅開國時期的三名重臣擔任過相國,即蕭何、曹參和呂產,此後唯有丞相而已。故此命司馬保為相國,其實是把他擺在了司馬睿之上。


    那是真真正正名義上的朝臣領袖,裴文約你想對他動手?這借口可得找踏實了才成啊。


    裴該點頭說我當然會謹慎從事的,但以形勢而論,必除司馬保,而且我所擔心的並非司馬保,而是——“恐漢殺彭越,而英布反……”


    你動了司馬保,那司馬睿在建康,可能無動於衷嗎?他會如何應對,這可難以預料啊。


    祖逖想了一想,微微搖頭:“或無可慮,琅琊大王終是仁厚君子。”裴該笑笑:“琅琊大王仁厚,其部下則未必……”祖逖道:“今王茂弘實執建康之政,彼亦謙抑,可慮者唯王處仲與庾元規——此前使劉、戴掣我北伐之肘,且請下退兵之命者,今已明矣,乃庾元規也。好在二人並不和睦,否則若同心一意,架空王茂弘,挾持琅琊大王,則必為朝廷之患。”


    裴該道:“若形勢丕變,難保二人不相勾結,則士稚在司、兗,還請嚴加防範——我之徐州,亦請看顧。”


    祖逖說你放心:“我等辛苦廝殺,始得中原數州之地,彼等若欲輕取,吾必不容!”老子如今乃是朝廷所命的三州都督、驃騎大將軍,就算司馬睿也不過比我略高半頭而已,想朝咱們的地盤兒伸手,哪兒那麽容易啊!


    裴該一邊說:“中原初定,乃可設謀召南渡各家還鄉,如此則江東勢弱,兗、豫力強了……”一邊又再擺了擺案上的食器,繼續對祖逖道:“我意一兩年內統合雍、秦,且北上以服氐羌,使彼等隻能為助,不能為禍——劉曜在故上郡,亦當徹底踏平之!涼州張氏,素來忠勤,乃可羈縻,由其自守……”伸手朝代表涼州的酒盞相反方向一指:“然後,是該先取梁、益呢,還是東進以與君合,徹底平滅胡寇呢?”


    巴氐李特以流民起事,逮其子李雄時攻占成都,奄有益州,建國號為“成”——史稱成漢——在永嘉末年和最近幾年間,成軍屢屢發兵北上,終於吞並了梁州,一直殺到祁山南麓。成漢與胡漢相同,對於晉來說,同樣是叛逆勢力,雖然沒有焚都邑、擄天子事,若僅論今日之勢,其實未必就比胡漢弱了。


    若非寧州刺史王遜苦苦支撐,使成漢不能盡取南中之地,李雄就相當於第二個劉備!


    如今裴該已逐劉曜,東麵有祖逖為他牽製平陽的胡漢政權,那麽對於長安來說,其實最近的外患不再是屠各了,而是巴氐——當然啦,有南山為阻,成漢想要發兵入關,難度比過去的胡漢要大得多了,李雄也未必能有此等野心和魄力。


    所以裴該問祖逖,你說我是先打成漢好呢,還是先打胡漢好呢?


    祖逖沉吟少頃,皺著眉頭說:“蜀道難行,恐不易取啊……”


    “即不能取益,亦當定梁。漢中為南北鎖鑰、巴蜀門戶,若能收複漢中,則巴氐不足慮,李雄遲早為我所擒;若不能收複漢中,誠恐關中不穩,難以全力以向河東……”


    祖逖又想了想,突然間捋著胡子笑了起來:“文約欲先定巴氐,恐怕是別有所圖吧?”


    裴該也笑:“是謂‘醉翁之意’……”隨即反應過來,現在還沒有這句名言,於是幹脆把話給說全嘍——“醉翁之意,本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間——士稚可能洞徹其中緣由麽?”


    祖逖說我覺得吧,你想暫且撇下劉聰,而先打李雄,用意有二。豎起一枚手指來說:“其一,若得蜀地,控扼長江上遊,則成王濬滅吳之勢,王處仲在江州、庾元規在建康,皆不能安枕矣。”


    要是把關中和蜀地連成一片,便能對江南地區呈現高屋建瓴的威逼之勢,相信王敦就算是條龍,也得先給我蟠起來,庾亮再喜歡惹事兒,也得縮壁角裏去。


    然後祖逖又豎起第二枚手指:“至於平陽,文約得無欲將其當作漢季河北之袁氏乎?”


    就目前形勢而言,華陰以東,中原大地,是祖逖加劉琨,對抗劉聰加石勒,倘若沒有特別的變化,三五年內恐怕難分勝負。裴該認為隻要祖逖不死——理論上還有好幾年壽命呢,而且說不定他心情一好,尚能多活幾春——河防基本無虞,而有祖逖隔河唿應,或許劉琨的結局也能稍好一些。


    若等裴該定了關西,有穩固後方,挾戰勝之勢,加入戰團,起碼劉聰父子遭到三麵圍攻,是一定扛不住的。然而他擔心形勢一旦發生這種變化,石勒基於唇亡齒寒之意,可能會傾全力以救援平陽——劉琨能夠擋他多久,需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故此——我先不東渡,卻南下去打漢中,平陽的壓力一減輕,以劉粲的個性,必然不會給石勒好臉色瞧,若石勒提前自立,二寇勢分則弱,就比較容易逐一擊破了。


    所以祖逖才說,你是把他們當成漢末河北的袁氏兄弟了嗎?


    當年袁紹死後,二子袁譚、袁尚相爭,曹操發兵河北,然而贏了一仗後卻又主動退兵了。因為郭嘉勸他,說那倆小子“急之則相持,緩之而後爭心生”。曹操用郭嘉之計,果然他前腳才退,袁氏兄弟後腳就殺成了一團,曹操這才能一舉而定河北,逐袁尚,複殺袁譚。


    然而祖逖分析完之後,隨即便說:“如此一來,胡寇不足平也,唯恐石勒趁勢坐大……”突然間湊近裴該一些,低聲問道:“文約實與我說,君可曾遣使往河北去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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