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通夤夜來訪,說是受了司徒梁芬所遣,裴該聞言,這才恍然大悟。


    終究明日一早便要覲見天子,雖然隻是走個形式而已,裴該舞蹈叩拜,司馬鄴頒旨嘉勉,不會涉及到什麽太過實質性的問題,但要怎麽嘉勉呢?長安城長期被隔絕於中原之外,導致消息閉塞,很多情況都不了解,況且朝廷權威日墮,裴該又是領兵來勤王的,勢不能敷衍了事。所以估計索綝和梁芬想在自己覲見天子前,雙方先就某些問題達成妥協和一致,才好明日相見。但是他們不方便親自過來,派別人吧,也怕遭到物議,想來想去,幹脆就派裴通過來了——終究是同族兄弟啊,私下相見雖然於禮不合,但還不至於引發輿論上太大的譏嘲吧。


    倘若裴通無官無職,隻是白身,那就更方便了。而及時抹去裴通這個七品小官的職務,等明天再以別官酬答,對於索、梁來說,自然也並不為難。


    裴該當即點頭道:“既然如此,乃是親戚相聚,當請叔父同來。”


    於是把裴嶷也請進來,叔侄三人對麵而坐。裴該此前就已經派人探問過了裴通的近況,知道他如今是孤身一人呆在長安城內,老爹裴粹和兄長裴詵、裴暅他們,都早就找借口落跑啦。


    當日裴通奉使淮陰,就曾經對裴該說過,長安小朝廷朝不保夕,他想一迴去就建議父兄,不如避至偏遠——比方說到涼州去依附張軌。如今據裴通說,他大伯父秦州刺史裴苞因為抗拒司馬保,遂為司馬保聯絡張軌,合兵所殺——那時候裴通還在徐州,尚未能返迴長安呢——其子裴軫、裴丕、裴彬則都已歸降了張軌,如今在張寔幕下任職。後來司馬保割據一隅,不肯來援,梁芬募人前往遊說,裴詵、裴暅就趁機請命,落跑到上邽去了;不久前司馬保斷絕隴道,索綝遣人密往涼州,欲命張寔攻打上邽,裴粹也便主動接下了這一使命……


    裴該心說裴苞為張軌所殺,幕後黑手是司馬保,結果你們叔侄幾個還真是不記仇啊,為了逃出長安險地,連仇家都肯依附,人品真是大大的……出乎我意料之外。同樣姓裴,我怎麽覺得有點兒臊得慌呢?


    當時傳來的消息很簡單,如今夤夜相見,裴該隨口就又問了問細節,裴通說起一事:“前家大兄(裴詵)有信來,雲奉天子命征兵於南陽王,其左右皆雲:‘蝮蛇螫手,壯士斷腕。今胡寇方盛,我且宜斷隴道以觀其變。’大兄乃雲:‘今蛇已螫頭,而頭乃可斷乎?!’南陽王不得已,遂使鎮軍將軍胡崧行前鋒都督,聲稱來救長安……”


    裴該一撇嘴:“彼最終還是斷絕了隴道,且並不見胡崧到來,尊兄之言,可著青史,惜乎無用。”


    裴通略略歎了口氣,說:“胡崧實已興兵矣,進至吳山,正好斷絕隴道……”


    裴該擺擺手,那意思:算了,這些懊糟事兒我不想多聽——“今梁司徒遣賢弟來,所為何事啊?”


    裴通拱手道:“明日阿兄往覲天子,不過盡禮數耳,其後梁公當請天子詔,設宴款待阿兄,然長安乏糧,席間並無珍品,還請阿兄勿怪。”


    裴嶷笑笑,說這些廢話就不用多提啦——“想必宴席之間,梁、索二公當有求於文約,不妨說來聽聽。”


    裴通答道:“二公計議,當使阿兄與祖士稚並守弘農、河南,召聚流散,墾殖田畝,以供長安所須……”


    裴嶷點頭:“此持重之計,可以應允,然而……”說著話注目裴該。於是裴該就開始按照商量好的,提出條件來了:“既鎮司州,當有名分,二公何所予我?”


    “阿兄所求者何?”


    “以祖士稚為司州刺史,李世迴為河南尹,且任祖士稚使持節,都督司、兗、豫三州軍事。”


    裴通一皺眉頭:“然則阿兄任何職務?”你不會這麽大公無私,光為祖逖求名分吧?把整個司州都讓給了祖逖,那你往哪兒擱呢?還是說,你打算完了就撒手不管,直接跑迴徐州種地去?


    裴該撚須而笑:“賢弟,昔日在淮陰,卿與我之所言,難道自己倒忘卻了嗎?欲興旺家門,進而搖撼天下,徐方不及關中遠矣!”


    裴通聽了這話,不自禁地就是一哆嗦,隨即轉過頭去瞧瞧裴嶷,就見裴嶷也在莫測高深地微笑;他又再轉迴頭來望向裴該,有些尷尬地笑笑:“昔日妄語,叔父、阿兄見笑了……然而,阿兄得無欲長留長安,參與朝政乎?”


    裴該笑道:“我便有此意,但不知梁、索二公允否?”隨即一字一頓地說道:“因聞關中諸郡國不相救援,各行其事,遂至麴大將軍獨木難支,屢戰屢敗。卿可寄語二公,若欲守長安,先須合諸郡——敢請為雍州刺史。”


    “然則徐州如何處?”


    “徐方為我根基,豈可輕棄?然我已說服曹嶷來降,可授其青州刺史、都督,青州我不求也,但得總關中軍事——若不如此,休言抵禦胡兵,即南陽王亦不可不防啊!”


    “如此說來,阿兄是想並領雍、徐二州……”裴通皺眉問道,“然而懸隔千裏,無此先例啊……”


    “先例可由我而開!”裴該雙眉一挑,“若不然,敢請加號!”


    “請加何號?”


    “王彭祖僻處幽州,唯思割據,羯賊占據河北,竟不能禦,反與拓拔鮮卑共伐遼西,豈有恢複社稷,勤王救駕之意啊?這般小人,還寄望他做甚?!”


    裴通又是一哆嗦,心說您這胃口未免太大了……王浚見為大司馬,難道你想要當大司馬不成嗎?


    就見裴該望著自己,似笑非笑:“若大司馬不可得,即大將軍亦無不可。”


    晉官最高,當然是兩個複古名號——丞相與相國——了,本非經製之職,隻是臨時任命的。那麽在此二相兩王之下,目前誰名位最尊呢?非常搞笑的,竟然是遠在千裏之外,幾乎對中原局勢產生不了太大影響,尤其救不到長安的王浚王彭祖。


    晉以太宰、太傅、太保為上公,除開國時外,基本上空缺不置,其下則為太尉、司徒、司空這三公——目前太尉是荀組,司徒是梁芬,司空是劉琨。此外還有大司馬和大將軍兩個武職,除非特意說明,否則例居三司之上。


    ——晉朝開國之際,即以司馬孚為太宰,鄭衝為太傅,王祥為太保,司馬望為太尉,何曾為司徒,荀顗為司空,石苞為大司馬,陳騫為大將軍,八公並置。


    西晉前一任大將軍,乃是吳王司馬晏,也就是如今天子司馬鄴的親爹,洛陽淪陷時被害,就此不複置。大司馬自然是王浚,當初洛陽六月陷落,五月乃詔王浚為大司馬,純屬晉懷帝急紅了眼了,不顧一切地封官許願——可惜蛋用沒有。


    裴該的意思,王浚那大司馬就是一空號,對國家社稷絲毫無用,我早瞧著不順眼了,不如把這個職位褫奪下來給我吧。倘若朝廷覺得麵子抹不下來,還想羈縻王浚,沒關係,大將軍之職不是空著嗎?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裴通苦笑道:“阿兄毋得戲言。”


    目前索綝也不過是驃騎大將軍而已,你要是做了大司馬或者大將軍,直接就跳到他甚至梁芬頭上去啦,若如王浚一般遠在千裏之外還則罷了,可你還想留在長安啊,那以後朝廷聽你的,還是聽索、梁二人的?他們又怎麽可能樂意?!


    裴嶷笑笑:“行之,卿可將文約之語,通傳梁、索二公,取法乎上,得乎其中,料二公必有以報我。”


    裴通咽了一口唾沫,心說好吧,你們獅子大開口,是否還價,要怎麽還價,反正我也做不了主,我把話帶到了就成啊。隨即轉換話題,道明了此番前來的真實用意:“梁司徒命我致語阿兄,若索公有征伐上邽之意,請千萬勸阻之。”


    裴該略微一皺眉頭,隨即便問:“聞南陽王斷絕隴道,使關西之糧難以供輸,是故索公心心念念,欲討伐之。然卿明與我說,長安存糧,可支多久?”


    裴通答道:“梁司徒使我對阿兄言,城中糧草尚可支一歲……然以小弟所知,關中諸郡早已斷絕輸供糧秣,前此唯得秦、涼二州之糧,今隴道既斷,恐怕即精細打算,亦不過煎熬半載罷了。”


    裴該麵露嘉勉之色——你瞧,關鍵時候還得是自家兄弟,就不肯幫著外人來對我扯謊,行之,我對卿寄予厚望矣。隨即便道:“卿可歸告梁司徒,即便有一歲之糧,關中諸郡不定,又如何西征上邽?若索公果有此意,我必竭力勸阻之。”


    然後順便問一句:“卿今奉命前來,不知梁公許卿何職啊?”


    “許小弟治書侍禦史。”


    裴該笑笑:“止晉一品,如何得夠?”當即注目裴嶷,裴嶷就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遞給裴該——裴通斜眼一瞥,隻見上麵密密麻麻的,都是些官職和人名,估計是徐、豫兩軍的有功將吏,打算來向朝廷請官求賞的。裴該即刻提起筆來,在最後麵寫上裴行之的名字,然後想一想,在前麵加上“給事中或中書侍郎”字樣。


    裴通不禁大喜,急忙拱手:“多謝阿兄!”這兩個職位都列第五品,他等於連跳兩級,那還能不高興嗎?


    ——————————


    裴通歸見梁芬,先雙手奉上那份請官的文書。梁芬展開來瞧了瞧,隻見第一列就是:“司州刺史,使持節,都督司、兗、豫三州軍事,祖士稚……”不禁點頭:“祖、裴與我等所想一致啊……”他們既沒打算奉建康之命,就此退兵迴去,也沒打算全數入關,而是願意鎮守河南等地,作為長安的屏障,此意與我暗合。


    一列列瞧下去,最後是“給事中或中書侍郎,裴行之”。梁芬不禁轉過頭去笑道:“尊兄甚厚愛卿也。”倒也是這年月的慣例,自家親眷,豈有不照顧的道理呢?“應允汝了。”


    整張紙上,前前後後,都沒有裴該的名字,梁芬不禁蹙眉,乃問裴通:“尊兄欲求何官?”裴通囁嚅了一下:“家兄所求甚高,通不便言……”梁芬笑道:“得無欲為三公乎?惜乎已無空缺可任。”以裴該的出身,以及最近所立的大功,而長安小朝廷又正急著請他相救,給個三公也不是不能商量,隻是,你想把誰抹下去你自己上?


    “家兄之意,王幽州名號雖尊,其實備員而已,實不稱職……”


    梁芬眼皮一跳:“欲得大司馬?!尊兄如何言講,卿可備悉道來。”


    裴通這算是先給對方點兒心理準備,然後才肯把與裴該、裴嶷交談的經過,大致無隱,向梁芬陳述了一番。梁芬聽後,沉吟良久,這才把那張紙往袖子裏一塞,說:“我知之矣,當往與索大將軍商議。”


    他又連夜駕車去找索綝,把裴該的要求一說,索綝不禁勃然大怒,厲聲道:“此是欲要挾朝廷也!彼為大司馬或大將軍,則置我與梁公於何地?!”


    梁芬抬起手來,朝下略略一壓,意思是你且稍安毋躁,然後說:“裴文約高門之嗣,少年氣盛,既破胡賊於河南,以為有大功於國家,乃欲取高爵顯位,此亦人之常情。且先不言大司馬、大將軍,而言欲牧雍州,可見不過求高以就低之意……”


    隨即壓低聲音:“而在芬看來,裴某出言如此,或有深意……”


    “有何深意?”


    “我聞裴文約在徐方四年,聚民屯墾,開山鑄錢,所獲不菲,即豫州軍用,亦多賴其所出,則必無意久淹關中,而棄徐州也。故先雲都督雍、徐,又請大將軍、大司馬顯位,我若斷然拒之,乃可藉機歸去……”


    索綝兩眼一瞪:“便其欲歸又如何?我但得祖士稚足矣!”


    “索公,今唯裴文約率師來援,豫州軍尚在河南,若彼歸去,而祖逖不至,又如何處?且聞裴、祖私交甚厚,若彼遊說祖逖亦歸,則胡軍再來,恐長安重陷危局啊!”


    索綝雙手一攤:“難道便受他要挾不成麽?”


    梁芬笑著搖搖頭:“都督雍、徐,非其所真欲也,大司馬、大將軍之職,也非其敢於想望也,所求二者之中而已,何不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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