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問誰能去睢陽挽留——其實是劫持——東海大王,誰願意跟著我西救長安啊?


    甄隨總是搶著第一個發言,以顯示自身的存在,當即便道:“某願追隨都督,殺胡入關,睢陽我是不去的。”


    裴該心說也用不上你,就你那蠻勁兒,說不定一個不慎,直接把東海王司馬裒給弄死了……其實甄隨假癡不癲,裴該近日來也多少有所察覺,但總之還是對他不放心。


    經過慎重考慮,裴該最終點了郭默的名——這一是郭思道為人詭詐,這種髒活兒合適他去幹;二則本非徐州舊部,真鬧出什麽事兒來,也方便自己撇清。


    當然啦,最好別出妖蛾子,裴該還真舍不得因為這麽點兒事,就把郭默推出去當替罪羊。他斜眼瞥瞥裴嶷,裴嶷會意點頭——放心,我會私下去吩咐郭默謹慎行事的。


    其實他隻跟郭默說了一句話:“但得東海大王無虞,卿可率意為之。”


    至於西援長安,必須爭分奪妙,裴該帶上裴嶷、王貢等參謀,領著“騏驥營”,並搜集幾乎所有騎兵,總共兩千騎,率先向西進發——具裝甲騎就不帶了,那玩意兒太慢——麾下將領,隻領北宮純和甄隨二人。另使劉夜晚堂率部鎮守成皋、鞏縣、河南等地,以保障後路;命陶侃率餘部從後跟進。


    乃自洛陽出發,經河南、函穀、新安而至陝縣,都是一馬平川,三百餘裏地,晝夜兼程,竟然用不了四天就跑到了。這也在於河南以東各城都已被晉軍占據,而從河南直到新安,鎮守的胡軍聽聞偃師敗報,也皆棄守而去,裴該所部兩千騎就沒碰到過一人一馬膽敢阻路。


    不過到了弘農郡的陝縣就不同了,遠遠地便望見城上高揚著胡軍旗幟。裴嶷就問裴該:“陝縣控扼茅津渡口,賊必不撤,我等可要嚐試攻城?”其實他這是屁話,兩千騎兵,平原上三倍甚至更多的步兵也挫踏了給你瞧,但陝縣牢固,可該怎麽攻打啊?那麽是不是要繞過陝縣,繼續西進呢?裴該他們隻背負了十日之糧——更多帶不動了——倘若敵軍開城來襲其後,一旦不慎被他們咬住,那麻煩就比較大了。


    終究陶侃的大軍還遠遠綴在後麵,兩三日內都難以趕到。


    所以裴嶷假意詢問是否攻城,其實話中之意:文約你是不是有膽量冒險呢?


    不過他們運氣不錯,沒能裴該決意冒險,竟然就在陝縣附近遭遇了祖渙、張敞所部豫州軍。前些時日,祖逖命二將率軍西出,去打探關中消息,此後他們並未歸營,就在陝縣、弘農、澠池這三角地帶轉悠,一是防止胡軍掉頭南渡,二是攻掠鄉下塢堡,搜集糧秣已供軍需。


    兩軍會合之後,裴該備述前情,祖渙便說:“陝縣、弘農,都止兩三千胡兵守備而已……”弘農郡治弘農城控扼浢津,也是不可放棄的要隘——“料其不敢輕易出城來戰,叔父可繼續西向,小侄為叔父保障後路。”因此裴該便通過祖渙補足了糧秣,然後繞過陝縣、弘農,兩日後抵達湖縣城下。


    湖縣再過去就是潼關了,然後是華陰,隻要到了華陰,就算基本上打通了入關的通道。這時候已是臘月中旬,裴該鼓勵諸將吏,說:“卿等且踴躍,我等可前赴長安過年。”


    不過湖縣就不能再放著不理了,裴該進逼城東十裏外紮營,命人射箭書入城,自稱親率十萬大軍到來——主力就跟在後麵——要湖縣守將速速開城迎降。湖縣是個小地方,受命守城的胡將也是個無膽貨色,見信大驚,竟然棄城而走,於是縣內縉紳便即主動打開了城門。


    裴該入城後,向他們探問西線情況,據說當日劉乂敗逃到此,旋即把湖縣守卒抽調得七七八八,潼關的守兵則搜擄一空,跟著他去打華陰,所以目前潼關是不設防的。裴該隻在湖縣住了一晚,便即順利通過潼關,進抵華陰城下,抬頭一瞧——耶,城上已是晉家旗幟了!


    他不禁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就理論上來說,劉乂想依靠劉曜搞“清君側”,不可能久守華陰;但萬一劉曜不肯相從,而劉乂就呆在華陰無路可去呢?雖說是敗殘兵馬,終究憑堅而守,裴該兩千騎兵想要快速拿下來,難度還是比較大的,而若等陶侃率部趕到,就怕耽擱了太長時間。


    好在劉乂走了,而長安方麵速度也很快,急忙遣將收複了華陰——那可是關中東方的門戶,怎麽敢讓它長期把持在敵人手裏啊。裴該便即遣王貢入城,打探一下守將為誰,可肯放我等過去?


    王貢入城後時候不大,隻見華陰東門大開,一將率部而出,隨即下馬恭迎。王貢從這人身後轉出,先跑迴來稟報,說:“此乃新任弘農太守梁衷正是也。”


    裴該瞥他一眼,心說這年月的習慣真麻煩,碰見有點兒身份的人,便即唿字而不及名——我哪能記得住那麽多人的字啊!尤其對於關中的文臣武將,因為相隔遙遠,他所知並不甚多,從前倒是曾聽族弟裴通介紹過,然而三年時光匆匆流逝,誰知道會產生多大的改變呢?


    裴該這具舊軀體,長居洛陽,原本對中朝人事非常熟稔,但問題如今的長安小朝廷,就是一票關西人在把持著,除了曾任衛將軍,如今升任司徒的梁芬外,裴該就不認得幾名高官——那時候索綝是奮威將軍、新平太守,後升安西將軍、馮翊太守,雖然曾在洛陽呆過,但身為外將,堂堂河東裴氏子弟豈能折節下交於他呢?


    所以這位“梁衷正”是誰啊?裴該正待詢問,眼角一瞥,對方還跟那兒畢恭畢敬杵著呢,也不好讓其長久等待,便即下馬而前,還施一禮。好在“梁衷正”論身份地位比裴該低太多了,必須當麵報名,開口便道:“末將解縣梁肅,恭迎裴公。”


    “梁肅”之名也就罷了,聽聞“解縣”二字,裴該不禁恍然,急忙詢問:“卿非梁正析之同胞乎?”


    “正是家兄。”


    裴該不禁略略偏頭,瞥一眼跟在自己側後方的裴嶷,就見裴嶷微微一笑,朝他使了一個眼色,那意思是:此乃橋梁也。


    什麽“橋梁”?當然是聯絡關中公卿的橋梁。裴該來之前跟祖逖拍胸脯,表現得很有自信,仿佛隻要他一入關中,靠著烜赫家世,便可主掌政局,其實完全是吹牛不上稅。倘若前方目標不是長安朝廷,而是過去的洛陽朝廷,還則罷了,河東裴氏名望既隆,而且姻戚、故舊遍布朝中,裴該易展手腳;但在長安朝廷裏,掌權的都是一票關西人,裴該想跟他們打交道,必須先找到一座合適溝通的橋梁才成啊。


    曾經與裴嶷論及此事,裴嶷就說了:“若欲以無厚入有間,如楔入其構架間,得以在長安立住腳跟,則能聯係者,得無解縣之梁氏乎?”


    誰知道真就這麽巧,裴該還沒到長安呢,就在華陰碰見了解縣梁氏的梁肅,也就是他還記得表字的那個梁綜梁正析的親弟弟!


    ——————————


    昔日根據裴通的分析,關中朝廷主要由四股勢力所掌控:第一自然是索綝,他是敦煌人,故司空、安樂亭侯索靖之子;第二是麴允,出於金城名族麴氏,西州曾有諺語,說“麹與遊,牛羊不數頭,南開朱門,北望青樓”,麴、遊之族,都是一黨;第三是目前屯兵上邽,觀望成敗的南陽王司馬保。


    然而索氏人丁單薄,而麴氏家門不高——放在金城是一等一的,若放諸整個中國,其實還不如範陽祖氏——且兩族皆無遠名,是不可能單靠他們支撐起一個小朝廷來的。況且索、麴之輩,全由外將而至公卿,他們可以掌控軍隊,卻不足以分曹任事,總攬朝政。就此而自然產生出了第四股勢力,那就是以司徒梁芬為首的中樞文吏集團。


    梁芬是安定烏氏人,論起家門來比索、麴要略高一些——後漢權臣梁商、梁冀,就是這一族的先祖。關鍵梁芬曾將女兒梁蘭璧嫁與豫章王司馬熾為妃,後來司馬熾繼位為晉懷帝,即冊封梁蘭璧為皇後,故此梁芬乃得以前代外戚身份位列三公,隻是沒有老祖宗梁商、梁冀那麽權勢熏天,風光無限罷了。


    其實類比起來,如今的索綝就象是後漢大將軍竇武,而梁芬好似太傅陳蕃,二人協力同心,乃得支撐朝局,若缺了任何一個,這朝廷當場就得垮嘍。當然啦,若有其他勢力可以填補權力真空,那就另說——好比後漢時宦官發動政變,同日而誅竇、陳,朝廷也並沒有馬上垮,還多苟延殘喘了好幾十年。


    裴該若入長安,必須要和索綝、梁芬打交道——司馬保在上邽,麴允也將兵在外,暫可不論——可是他跟索綝毫無瓜葛,與梁芬也幾無往來,要通過誰去搭建這座溝通的橋梁呢?裴嶷說了,解縣梁氏可也。


    解縣古名解梁,本是梁姓的發源地之一,因邑而得氏。梁芬這安定烏氏梁氏,就是漢代從解梁遷徙到關西去的,後來逐漸繁盛,反倒壓過了留在老家的同族,成為正支。但終究五百年前是一家,梁芬和梁肅他們,必然能有共同語言。


    如此一來,通過梁肅,就能勾搭上梁芬了;那麽索綝呢?巧得很,索綝之姐,就恰好是嫁入了解縣梁家,梁肅算是索綝的親外甥。


    萬事皆有因果,其實也並非巧合。想當初司馬鄴逃出洛陽,躲藏在密縣,得到其舅荀藩、荀組的援護,然後南下許昌、潁陰之間,又收攏了豫州刺史閻鼎、前撫軍長史王毗、司徒長史劉疇和中書郎李昕等人。閻鼎本是關西人,就打算奉著司馬鄴繞路而向長安,身為關東人的荀氏、劉氏等不讚成,閻鼎遂殺劉疇,荀氏兄弟僥幸得免——可是寧可拋棄親外甥,我們也不會跟著跑你的老窩去!就此滯留在了洛陽附近。


    等到閻鼎、王毗等人奉著司馬熾入了關,便即聯絡上了安定太守賈疋。當時賈彥度就已經組成了一個“關西聯軍自治”的小集團了,主要成員包括:安西將軍、馮翊太守索綝,安夷護軍、始平太守麴允,以及扶風太守梁綜——這個梁綜不是關西人,隻是在關西做官而已,他就是梁肅的親哥哥。


    那麽索綝和梁綜、梁肅兄弟,舅舅和外甥聯起手來,本也在情理之中吧。


    更在情理之中的,是後來司馬鄴稱皇太子而賈疋戰死,閻鼎遂想統一事權,獨霸朝綱,他向賈疋小團體下手,第一個就挑上了膽大妄為,竟敢多次挑戰自己權威的梁綜,將其逮捕處死。誰想這一來捅了馬蜂窩,索綝、麴允,以及梁綜的兩個兄弟梁緯、梁肅合起兵來,直接把閻鼎給搞垮了。再而後是小集團內訌,麴允因為傾向司馬保而與索、梁等人愈行愈遠……


    拉迴來說,隻要通過梁緯、梁肅,不但可以聯絡上本為同族的梁芬,還能聯絡上身為姻戚的索綝,然而裴該本人又要怎麽跟梁氏兄弟扯上關係呢?


    梁氏是哪裏人?解縣。解縣在何處?河東啊!


    這年月因為交通不便,人員流動困難,所以地域觀念很嚴重——要不然二荀等中州人氏,也不會跟閻鼎等西州人氏產生衝突,死不入長安了——而且同在一郡內,各豪門間來往、聯姻也是常事,所以靠著半拉同鄉之誼,裴該完全可以跟解縣梁氏套上交情。


    再者說了,河東那麽多大家族,除梁氏外還有衛氏、柳氏等,論門戶都不如聞喜裴氏為高,則他們在心理上,也會本能地仰望裴氏子弟,把裴氏當作是一郡豪族的首腦。身為裴氏嫡支唯一的男性裴該裴文約,自然能夠占上這個好處。


    裴該當即一把抓住了梁肅的手,暗中一咬牙關,憋得眼圈兒一紅,就熱淚盈眶地說道:“不期今日,尚能得見故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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