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默帶了北宮純過來,裴該得報,不禁眉頭一擰——唉,北宮純這名字多少有點兒耳熟啊……是誰呢?


    這迴他沒跟初見郭默之時那般,親自出帳相迎,反而下令說:“命其報門而入。”郭思道此前未得軍令,便即北渡黃河,雖說裴該在迴信上準其戴罪立功,但目前尚且不明他在河內的情況,是勝是敗,怎能隨便就給他好臉色瞧呢?


    所謂“報門而入”,就是命郭默和北宮純高聲自報姓名、履曆,然後入帳——一般情況下這是守帳軍吏的責任,大聲通報,說某某人求見,帳中下個“準”字,某某人就進來了;不由旁人通傳,而使其自報其名,屬於最低一等的接見禮遇。


    “雷霆營督郭默覲見都督……”郭默也知道自己理虧,他還挺識相,沒把劉琨所署的“河內太守”的職銜給報出來——“降將涼州北宮純覲見都督。”


    報名完畢,帳簾挑開,二將便即躬身而入,見了裴該單膝跪倒。裴該初見二人,就見那北宮純足比郭默高上一頭,瞧著似有一米九零以上,但等兩人同拜之時,瞧上去身量也差不太多……這說明了什麽?北宮純好長的兩條腿啊!


    剛才北宮純是怎麽報名的?“降將涼州……”是涼州人?裴該腦海中精光一閃,猛然想起來了,原來是他!


    這個北宮純,後世網絡上傳得神乎其神,說是西晉末年一流的猛將,但其實多出後人腦補,他在《晉書》中不但無傳,就連事跡都很少,《資治通鑒》上略微多寫了幾筆,卻也神龍見首不見尾。


    北宮純本是涼州督護,這個職位有點兒類似於後世的政委,主管思想工作,有點類似於徐州軍中的營司馬,與監軍不同,也有參與軍事指揮的權限——監軍插手軍事雖是常事,理論上卻是不允許的。大概是在七八年以前,那時候王彌才剛投靠劉淵,率軍攻掠洛陽,涼州刺史張軌便遣北宮純、張纂、馬魴、陰浚等將率州兵前往增援,一戰而擊退了王彌。此後這支涼州軍就留駐洛陽,多次擊敗來襲的胡漢兵馬,洛中乃有歌謠,說:


    “涼州大馬,橫行天下。涼州鴟苕,寇賊消;鴟苕翩翩,怖殺人。”


    ——“鴟苕”乃是猛禽之意。


    永嘉四年,也就是裴該穿越附體的前一年,劉聰率兵經宜陽而攻洛陽,屯兵西明門,城內軍民無不驚駭,也多虧北宮純等涼州將帥領著勇士千人,夜襲胡壘,斬殺胡漢征虜將軍唿延顥,才把人心給穩定了下來。


    涼州兵之驍勇,由此可見一斑,但這未必全都是北宮純一人的功勞,後世人腦補,不但都歸功於北宮純,而且把這迴夜襲成功當作守住洛陽的直接原因。事實上唿延顥被殺後不久,宿將、大司空唿延翼也莫名其妙地為部下所殺,劉淵聞訊後即命劉聰退兵,劉聰仍堅不肯退;要到數日後參軍孫詢為太傅司馬越謀劃,趁著劉聰跑去嵩山祈神的機會,發動突襲,斬殺留守的胡漢冠軍將軍唿延朗,平晉將軍、安陽王劉厲敗逃中掉進洛水溺斃,劉聰無奈之下,這才隻得請旨班師。


    “永嘉之變”後,北宮純……其實應該說是那支涼州援兵,退入關中,跟從南陽王司馬模守備長安,旋即司馬模為劉粲俘殺,所部皆沒。估計張纂、馬魴、陰浚等涼州將領全都遇害了,隻有這個北宮純,莫名其妙就降了胡啦。


    裴該想起了北宮純的來曆,當即麵色一沉,喝問道:“北宮純,汝本軒轅苗裔(北宮氏乃春秋時代衛國公室之後,姬姓),中華人士,卻因何背棄祖宗,而降胡虜?!”


    北宮純聞言,肩膀略略一顫,他不敢抬頭,隻是躬著身迴答說:“末本涼州賤庶,受張公厚恩,拔為將吏,奉命東行,衛護天子,奈何胡賊勢大,雖屢戰屢勝,終究難挽天傾。後長安淪陷,西歸之途斷絕,因憐麾下涼州子弟,百戰精銳,生不得返鄉,死將填溝壑,無奈之下,乃暫時降胡……實非本願,形勢所迫耳,還望都督恕罪。”


    北宮純話裏透露出來三點信息:一,他的忠誠心隻獻給涼州刺史張軌,還真沒有什麽家國恩仇、晉戎之念;二,降胡是不得已,隻為全身——說是為了挽救部下的性命,真可信嗎?三,他不是一個人降的,也帶了不少涼州兵投歸胡漢……


    說是“暫時降胡”,其實未必,因為在原本的曆史上,這個北宮純投過去之後,就再沒有叛胡反正的跡象了——不象跟他同時被俘並被押送平陽的衛將軍梁芬,後來瞅機會就逃迴關中,在司馬鄴長安政權裏一直做到司徒。根據史書記載,其後靳準發動政變,殺劉粲而自立為漢天王,北宮純時為尚書,與同僚胡崧等“招集晉人,保於東宮”,旋為靳準從弟靳康攻滅。


    不過這年月民族矛盾還並沒有那麽激烈,中國士人大多無夷夏之防,更何況出身低微的北宮純呢?這路貨多了去啦,裴該也不可能全都以“漢奸”的罪名給鏟除嘍——再者說來,你也得給人留一條自新之路不是?於是不再糾結前事,轉而問道:“既如此,因何今日來降,欲圖反正?且有何言相告於我?”


    郭默所說相關胡漢的重要情報,一定是從你那兒得到的,究竟是啥呢?你趕緊說來聽聽吧。


    ——————————


    北宮純降胡之後,深得劉粲器重——尚書雖非極品,卻居朝廷中樞,後來劉粲登基後能讓他當尚書,那真不是一般的信任啊——仍使其督殘存的千餘涼州騎兵。此番跟隨劉粲南下,才走到河東,劉粲就聽說了劉乂戰敗的消息,生怕那孩子秘密逃歸平陽,趁著自己不在的時候,起什麽妖蛾子,於是便命北宮純率五千兵馬在河東郡內遊弋,暗示說你若見到劉乂,直接一刀砍了最踏實。


    不久之前,劉粲驚聞噩耗,急匆匆率部北歸,一入河東,就派人去召北宮純。北宮純一直都在關心著前線的戰況,還聽說郭默重歸河內肆虐,他正在考慮著,我也找不著劉乂,要不要先東進去驅逐郭默,省得他威脅渡口和運路?忽得劉粲召見,甚感驚詫,就仔細盤問來人:我聽說河南那仗還沒打完,晉人未退,為什麽相國要匆匆北歸呢?


    來人本是劉粲心腹,相關劉乂與劉曜相勾結,有可能發動“清君側”之事,雖然劉粲下令保密,軍中將吏多數無聞——否則裴該、祖逖在偃師城下逮著那麽多胡兵,其中還有不少將領,早就該打聽到了——這名心腹卻是清楚的。當然啦,他必然不肯輕易告訴北宮純緣由,但北宮純相貌雖然粗豪,人卻不傻,覺得此事實在蹊蹺,於是設宴款待來人,先把對方灌醉了,然後一五一十的把內情全都給掏了出來。


    北宮純就此起了異心。


    他本人是在胡漢國內當官兒當得好好的,然而麾下那些涼州騎兵卻大多思念故鄉,而且擔心將來唯一返鄉的機會,是跟隨著胡兵殺迴去……胡兵是什麽德性,他們也不是沒瞧見過,而且自從降胡至後,自己屠殺搶掠的劣跡也未必就比胡兵要少,則若將來被迫要迴去殘害鄉梓,殺戮熟人,那可該怎麽好啊?


    涼州兵時常有人逃亡,北宮純感覺自己的基本盤在逐漸萎縮,生怕有一天失了劉粲的寵信,將會死無葬身之地。如今聽說胡漢國內訌,而晉軍已經殺到了偃師,並且此前節節取勝,心說那我還不如歸晉吧,如此才有機會將來領著涼州子弟和平返鄉。


    可是要歸晉,總得有個晉身之階啊,自己是涼州人,本來在中原就沒啥熟人——洛陽、長安那些權貴都瞧不起他的出身,懶得跟他打交道,而且……那票權貴也泰半都掛了——要就這麽冒冒失失地迴去投靠,人若不納,可怎麽辦?


    思前想後,距離自己最近的熟人便隻有郭默了,以前自己跟著胡漢軍跟郭默見過幾仗,相互間也算是惺惺相惜。於是他當晚便斬殺胡使,也不管分配給自己的胡兵了,光通知了涼州同袍,連夜領著他們就離開河東,趕往河內。


    郭默在河內正鬱悶呢,本打算遊擊策應,威脅胡軍的運道,誰想前日他放棄懷縣,使得劉乂占有河內後,就在劉丹的主持下來了場大清洗——劉丹的本意是想讓手下弱軍見見血,順便多搜集些糧草物資——殺戮吏民不下萬人,不少郭默的老熟人不是遇害,就是噤若寒蟬,再不敢冒頭。倘若郭思道率領千軍萬馬,浩蕩而歸,說不定還有人唿應,就這麽幾千人還鄉,壓根兒就沒人理啊。


    郭默在河內一點兒都找不到立功的機會,又怕把手裏這點兒老底全都拚光,不敢再冒險,如此也便無顏歸見裴該,正在撓頭呢,北宮純卻突然間派人前來接洽。


    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郭默當即拍胸脯承諾,說有我引見,北宮將軍你必得裴使君重用。而且等到裴、祖二位鎮定河南,肯定要揮師入關啊,我必請使君命你為先鋒,那距離你們老家涼州不就越來越近了麽?


    郭思道滿口大話,仿佛他是裴該的心腹愛將,裴該對他向來言聽計從一般,已經自斷後路的北宮純竟然就信了,當即兩軍合流,自孟津渡歸河南。


    等到進入徐州營壘,北宮純第一印象:此軍甚為嚴整,怪不得能夠抵擋住劉粲的主力,據說還打了好幾個勝仗。隨即聽聞裴該命二人“報門而入”,北宮純心裏就不禁一“咯噔”——這跟郭思道所言,可不大合榫哪……


    他知道自己上了郭默的當,但既已來到徐州營壘,也沒有立刻掉頭迴去的道理——且不說人讓不讓你迴去,即便迴去了,你還有臉再去投劉粲麽——隻好硬著頭皮,進帳來見裴該。


    最終裴該嘉獎北宮純反正之舉,再加上報信有功,當即將其收在麾下。


    其實北宮純是不是真能打,裴該並不清楚,也未見得有多在意——光看這人身量是不夠的,或許隻是個一勇之夫呢——關鍵聽說北宮純帶過來近千的“涼州大馬”,這筆橫財若是不取,必然有負老天對我的關照哪!


    再者說了,北宮純這也屬於第一支主動來降的胡漢兵,千金馬骨,必須拿下。


    北宮純這一路上也常聽郭默吹噓,當即提出請求:“還請明公賜號。”聽說要得著軍號,徐軍方麵才會把你當自己人哪。裴該朝他笑笑,便問:“卿雲受張武公(張軌受晉湣帝封為西平公,諡號為武)厚恩,每欲返歸涼州,今若受我軍號,則是徐州部屬,得無礙乎?”


    北宮純聞言愣了一下,隨即趕緊答道:“武公既歿,末將與西平公素無往來,遑論恩義?雖言欲歸涼州,不過是狐死首丘,老來卸甲還鄉之意罷了。而今誠心歸附明公,懇請收納,並賜軍號。”


    北宮純這話半真半假。張軌之子張寔年紀輕輕就被舉為秀才,入朝擔任郎中之職,永嘉初年才始辭職返迴涼州,然後沒隔多久,北宮純就被派出來勤王了,兩人確實沒有打過太多交道;但關鍵是,裴該既然這樣問了,北宮純又該如何作答?難道能說“我遲早還是要迴涼州去效忠新的西平王的,不過在您這兒暫且棲身而已”,那他在徐州軍中還能有好果子吃嗎?這會兒趕緊撇清自己跟張寔的關係才是正道啊。


    裴該心中暗笑,表麵上卻隻是淡然點頭,迴複道:“且待卿所部涼州騎兵來合,我詳加檢閱後,再予賜號。”先得瞧瞧你帶來都是些什麽貨色,有多少人,倘若不如我的意,又豈能容你獨立一營,與諸將並列——“且先退過一旁。”


    北宮純拱手退至西側下首,裴該隨即注目郭默,提高聲音喝問道:“思道,卿前不從將令,擅自北渡,可知罪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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