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匈奴雖已遷入內地百餘年,卻仍然保留著不少的草原風俗,他們在雍、並、司、冀等州擇水草豐茂處,半耕半牧,雖然貴族們大多著漢家衣冠,說著中國話,讀著中國書,來往雄城大邑,但返迴故鄉後仍然建帳居住,不時遷徙,還真沒有建造過幾座城池。雖說破壞遠比建設來得容易,但沒有親手築過城,對於城池結構的了解就非常淺薄,雖入中國已曆數代,仍然並不擅長於攻堅。


    所以胡軍麵對堅城,依舊隻有圍困和蟻附這兩板斧,什麽衝車、雲梯、巨弩、大砲,一概欠奉——既沒有技術,也缺乏物資。


    這次劉勳率軍來攻成皋,手段也並不豐富。雖說劉勳是胡漢宿將,打過不少惡仗,克陷城邑、塢堡也達兩位數,但那大多是靠著人多勢眾,不計損傷,硬拚下來的。他雖然讀過些中國典籍,但也受時代影響,隻關注於儒家經典,兼及班、馬的史傳,中國士人都泰半不讀兵書,他又有什麽必要去找來瞧呢?更別說當時寥寥無幾的兵書戰策,多是寬泛的理論,甚至於神乎其神的兵陰陽,而少涉及攻守之策。


    裴該就不同了,他本讀過不少後世兵法,閑時便將還記得的一些語句默寫下來,以授麾下將領。至於攻守之策,中國古代有兩部論述甚詳的名篇,一是《墨子·城守篇》,二是《德安守城錄》,前者文辭古拙,很難理解,更難記憶,好在裴該在石勒營中及在建康時,搜集到了幾卷殘簡;後者通俗易懂得多,雖然未能背誦,大致內容他都還記憶在心。


    所以今天,一個有理論知識,缺乏實際經驗——裴該如此,陸衍亦然——一個有實際經驗,卻無足夠見識,就在成皋內外碰撞到了一起。


    城下胡軍才剛擂鼓前進,陸衍便令城頭的輔兵放箭。射箭可是一門技術活兒,不是僅僅訓練過一個冬季的徐州輔兵可以玩兒得轉的——除非其中某些人如同陸和一般,本是獵戶出身——再加上既要示敵以弱,當然不可能排開上千弓手,箭如密雨,因此號令雖下,張弓者甚寡,中的的就更少,基本上不會對胡兵造成什麽實質威脅。


    而且胡軍自七星堡而出,距離城壁也不過百步左右路程而已,放開腿腳,頃刻間便可奔至,城頭那些缺乏經驗,技術也不過關的徐州兵,頂多也就足夠發射兩輪而已。


    胡軍在劉勳的指揮下,一部前出,很快就把預先備好的長梯架在城壕上,逾壕而過;另有三四百人在盾牌手的遮護下,開始向城頭放箭,壓製來自於城上的攻擊。踩著梯子過壕的胡兵,有不少失足落水——泰半是為了避箭不小心滑下去的,中箭而墮者寥寥無幾——正當枯水季,壕中積水深不及腰,既摔不傷人,也淹不死人,那些胡兵抹一把臉上的涼水,很快便能夠攀援而出了。


    裴該端坐在胡床之上,視線被前麵的大盾所遮蔽,也就隻能看見空中零星的箭支劃過,以及正麵這一段十數步內的兵卒調動而已。好在陸衍是個曉事的,遣一名能言善辯的士卒,不時跑來向裴該稟報戰況——“賊已渡壕矣……賊已架起了木梯……賊已登梯矣……”


    裴該原本距離戰場還有一段距離,頗感雲淡風輕,結果常有人來稟報戰況,雖然還沒到白刃交接的階段,他聽著也不禁有些緊張起來,右手所執竹杖無意識但有節奏地反複敲打著地麵,“卜卜”做響。


    守兵嚐試以長柄木叉去推開攻方的長梯,然而成功幾率低得令人發指。這一則是時機不易把握,隻有當長梯將靠而未靠到城堞的時候,才便於斜向以力卸力,而一旦長梯搭上了城壁,下麵必有數名胡兵牢牢頂住,隨即有胡兵口銜長刀,攀緣而上,就不是等閑三五人可以推開的了——更多的人麽,那也得能夠擠到一處去。二則,胡人太過偷工減料,很多長梯架上城壁後,首緣距離城堞竟然還有數尺之遙……這根本沒法兒推啊!


    一旦長梯架起,胡兵開始蟻附而登,弓箭手就派不上什麽用場了,隻能以木、石下擊,可惜太難取準。陸衍預先在城樓上燃薪架鍋,煮了好幾大鍋沸水,命人以陶罐盛了往梯上潑去,然而同樣中者寥寥——因為若不露頭,就肯定潑不準,滾水若不中頭麵,潑在胡兵的皮襖上一點兒作用都不起;而若嚐試露頭,則必為城下發箭所傷。


    劉勳這迴帶來的果然都是匈奴本部精銳,射術甚佳,距離城上不過五六十步遠,就算手上執的是馬弓,也能矢不虛發,且往往正中頭麵要害。


    裴該在城上,開始聽著有下令聲、唿喝聲,隔不多會兒,突然有慘叫聲在不遠處響起,旋即此起彼伏,延綿不絕,他的心不自禁地便提了起來。正好那名士卒前來稟報戰況,裴該隨口便道:“若潑水不易取準,何不連罐擲落,難道我還缺這些瓦器麽?!”


    兵卒迴去向陸衍傳話,陸衍嚐試用之……根本不起效果。投擲瓦罐,就跟滾木擂石沒啥區別了,若不敢露頭,同樣不易砸中,而且就算擊中木梯乃至人身,也未必碎,即便碎了,終究天氣寒冷,滾水再濺出來,就已經變溫水了……


    其實還有很多守城的方法,比方說往城下傾倒鐵水,或者“金汁”。然而這是個物資貧乏的年代,即便裴該掌握了彭城的鐵礦,也沒那麽多富餘可以往城下潑。至於“金汁”,則是以糞尿等穢物沸煮而成,據說中者皮膚潰爛,將會中毒身亡……可惜並非即時斃命,敵人若已登城乃至破城,三五日後就算死得再慘,又與城守何益啊?在效果並不彰顯的前提下,搞得整個城上都臭氣熏天的,真是何苦來哉。


    終究裴該這是佯守,不是真被逼到了絕路上,應該不必要行此下策吧。


    木石和沸水都起不了太好的效果,因此時間不大,便有胡兵縱躍而上城頭。附近的徐州輔兵端起長矛來,當胸便刺。然而他們終究格鬥技訓練不足,加上人有勇怯,出矛的速度不一,既然分出了先後,遂被胡兵抓住空檔,左手攥住柄長矛,右手自口中取下刀來,又格開其餘幾柄。長矛一被蕩開,再想正麵目標就必然有所遲滯,胡兵趁機衝近身來,一刀便即豁開了一名輔兵的胸膛,鮮血如噴泉般標射出來……


    身旁同伴中箭而斃,與中刀而死,給人造成感觀上的刺激是大為不同的,當即便有數人麵色慘白,踉蹌後退。好在這支雖然是輔兵,少經戰陣,但自排長以上將吏,卻都是正規軍出身,於是一邊怒聲嗬斥膽怯之輩,一邊執刀前衝,去堵胡兵。


    類似的場景在這麵城牆的很多地方幾乎同時上演,裴該身前也正好有一場。他不由自主地便將身體略略前傾,牙關緊咬,怒目望去。隻見一名胡兵先登,左臂上綁著一麵小盾,右手執一柄鋒利的長刀,擰腕一劃,便有兩名徐州兵慘唿倒下,雖然相距六七步遠,仍有零星鮮血飛濺到了裴該的臉上。


    裴該抹一把臉,低頭往手中看時,幾道殷紅,令人毛骨悚然。


    文朗急忙邁上一步,遮擋在裴該身前,說:“都督還是下城去吧!”裴該猛然間站起身,一把搡開文朗:“汝且退,吾斷不肯退也!”


    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又有兩名胡兵隨後攀上了城牆。當先的胡兵聽到此處人聲,斜眼一瞥,見六七麵大盾護衛著一人,心知必是敵將無疑了,當下暴喝一聲,將身一矮,竟然從數杆長矛中躥越而出,挺著刀便朝裴該衝來。文朗拔刀出鞘,正待與之放對,唿聽耳旁金風鳴響,一支羽箭正中那胡兵的左耳,其勢不衰,又從右耳直透出來。


    那胡兵側身便倒,手中長刀正好跌落在文朗腳邊。


    隨即就聽一聲大喝:“老爺來也!”甄隨手挽大弓,領著六七名健卒疾風般衝將過來。他朝裴該點點頭:“都督何必在此礙事?還是下城去吧。”然後棄了弓,彎腰拾起那胡兵掉落的長刀:“這刀倒利。”轉身便即殺入戰團。


    甄隨領著的這些健卒,果然個個力大招猛,或使長刀,舞動有如車輪,或使短矛,夭矯等若螣蛇,轉眼間便將陸續登上城頭的三名胡兵捅死了。第四名胡兵見不能敵,竟然一轉身,抱著腦袋就從城上跳了下去。


    裴該心說:活該,摔不死你的!可是隨即又想,這城牆離地不過兩丈餘,下麵也不是水泥地,而是土地,說不定還有胡兵屍體墊著,他還真未必就摔死了……可惡,若有五丈之城,敵必百倍難攻!


    他穿越來至此世,對於城守方麵一個很大的遺憾,就是城牆普遍比自己所認為的要矮,即便建康城,以及原本靈魂記憶中的洛陽城,也不過三丈多(8米)而已。估計是因為技術還太落後,加之大多都是夯土牆,甚少磚牆——即便舊都洛陽,也不是四麵包磚的——所以就不可能壘得太高……


    眼瞧著甄隨率兵逼退了登城的胡卒,隨即他就抄起一具胡兵屍體,遮擋在身前,趁勢朝城下瞥了一眼。“撲”的一聲,有箭自城下射來,正中敵屍,甄隨手腕一抖,便將敵屍拋下,隨即雙手端起一塊磨盤大的石頭來,根據記憶,從城頭滾落下去。


    裴該是既看不清,也聽不清,不過瞧甄隨的表情,應該是砸爛了那具木梯。那廝隨即便仰天大笑,然後領著手下健卒唿嘯而去。


    隻是還不到半刻鍾的功夫,甄隨卻又跑迴來了,因為據說胡軍把三具長梯同時架在了這個位置。猜想起來,大概那個跳下去的家夥果然沒有死,並且稟報,說這個位置,城上有名敵將,看似是個重要角色……


    裴該心說我引怪的技術見長啊……不管怎麽說,我也是大boss,胡兵都衝著我來,也是情理中事。不過如此一來,會不會對陸衍的指揮造成妨礙呢?罷了,罷了,我還是聽人勸,吃飽飯,先下城去吧,反正瞧了那麽半天,也肯定積攢了不少的經驗值啦。


    裴該雖然下了城牆,陸衍仍然三不五時遣人通傳城上消息。這一仗從清晨一直殺到午前,將近兩個時辰中,胡兵登上城牆不下三四十迴,最多一次湧上了十數人,好不容易才被圍殺幹淨。戰後計點傷亡,城頭伏屍二百餘,七成都是徐州輔兵——估計就算加上城下被殺的胡兵,死的也比徐州方麵要少。


    胡兵果然勇銳,即算比起徐州正兵來,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倘若裴該真就隻有這三四千輔兵在手,成皋遲早是守不住的啊!


    你們要的,不就是加更麽?暫且如汝等之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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