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漢國的東宮護衛,大多是貴胄子弟出身,平素錦衣玉食,吃得膘肥體壯,加上勤練弓馬,胳膊都有常人大腿粗;而且雖然隻披著皮甲,隻有少量銅、鐵片加護,但上繪錦繡花紋,甚至還描以金漆,就仿佛一隻隻超大號的金龜子似的。相形之下,徐州這些都是輕騎,裝具雖然精良,卻並不昂貴,加上數量稀少,如同小小一列螞蟻……


    螞蟻們奮不顧身,直衝無論人還是馬都要大過自己一圈的金龜子們,胡騎莫不哂笑——這是來送死的,我等正好斬首建功。當下多數人都停下了拋射,背好馬弓,端起長矛,從三麵五個方向朝徐州騎兵包抄過來。徐州騎兵們各自對視一眼,心說:“為救同袍,死在今日!”全都伏低了身體,手挺長矛,直衝最近的敵騎。


    雙方甫一接觸,就各有七八人中矛墮馬——對於徐州方麵來說,幾乎是四分之一,對於胡軍,則是大鳥之一羽、巨獸之一毛。可是胡兵裝具沉重,多數跌下馬去就爬不大起來了;徐州兵裝具輕便,有幾個輕傷的一躍身又起,抽出刀來,不顧馬蹄雜遝,踢著便是重傷,竟然矮身去斫距離最近的敵騎馬腿。


    一名胡騎見敵人步行衝過來,急忙勒馬,但他們隊列本已混亂,結果身後的同僚正好衝近,雙方竟然撞在了一起,雙雙跌落。還沒等掙紮著坐起來呢,先前衝過來的徐州兵便即一刀一個,送他們去見了閻王。


    要知道這些東宮護衛平素也練隊列,不過多是充作儀仗使用,至於弓馬之術,那是各人的事情,很少聚在一起練配合——皇太弟身份貴重,等閑不會上陣,我等護衛他一兩年,便可積功升遷它處,何必要跟同僚配合呢?那誰誰並非屠各貴種,安得與我比類?我理都懶得理他,遑論一起訓練……


    ——“屠各”即漢時的“休屠”,為匈奴別種,後隨南匈奴入塞,曆經百餘年,也不知道怎麽一來,竟然篡取了統治地位,故此《晉書》即載,說匈奴中“屠各最豪貴,故得為單於,統領諸種”。後人乃有認為劉淵實為屠各,非欒鞮氏單於之後裔也。


    旁邊另一名胡騎趁機從斜刺裏飛馳而來,挺起長矛,正中那名晉兵後心,將他狠狠釘在地上。但隨即箭聲破空,那胡騎頸側中箭,腦袋一歪,便即側撞下馬——原來是陸和也自隊列中馳出,跟隨在騎兵之後,他連發五箭,斃傷四敵,隨即眼含熱淚,馳歸主戰場。


    他知道這些側出驅敵的騎兵肯定活不成啦,一旦盡喪,自己再也沒有力量趕散敵騎了,為今之計,隻有退守……


    “武林”左營近百名騎兵,一多半撒迴去報信求援,剩下的三十多騎投入敵騎洪流,不到半刻的時間,便即盡數殞沒……但是沒有一個人肯逃的。相反,胡軍東宮護衛的死傷並不少於他們,而且當場便有近百騎驚得膽落,策馬斜向而奔。劉丹在高櫓上看見,不禁連連搖頭:“殿下,似此何得名為我匈奴貴種、東宮護衛?此戰後,殿下還當賞功罰罪,好好驅策一番才是。”


    但是騎兵的覆沒終究暫時遏止住了胡軍東宮護衛的側翼挾擊,使得陸和有機會發起一輪猛烈的衝鋒,將正麵敵軍逼退半箭之地,然後勒束兵馬,邊戰邊退,迴歸營壘。胡軍也各疲憊,被迫收隊整列,歇息了少頃,才又近迫晉營。


    紅日緩緩地沉落下去,晚霞漫天,投射出刺眼的光芒……


    ——————————


    申時,東西兩方的胡兵都迫近晉軍營壘,發起猛烈的攻擊。“武林營”箭矢將盡,就連弓箭手也被迫抽出短兵刃來與敵肉搏,而匈奴騎兵則在側翼頻繁拋射,晉營中盾牌不足,負傷者甚眾。


    東側的右營幾乎是被劉光吊打,拒馬已然全被掀翻,就連塹壕也連破兩重。胡兵數次撕開缺口,殺入晉陣,都被熊悌之指揮親兵不顧傷亡地硬給逼退了。熊悌之滿身是血——不過基本上都是敵兵之血——原本還有些怯戰,此時也難免殺得雙目通紅,他嗓子也喊啞了,隻是右手柱矛,左手舉著一支令旗,喘息不止。


    好在這一方麵胡兵的數量並不多,還要稍遜於“武林右營”,雖然劉丹部曲極其驍勇,終究步兵尚未能真正透入晉陣,騎兵也不宜單獨衝進來找死。臨近黃昏時分,胡兵麵朝西方,開始覺得陽光刺眼,劉光就打算再衝一次,即便未能盡功,也要把部曲撒出去了——否則今日恐怕難勝。


    西麵情況則相對稍好一些,陸和武勇,奮不顧身,所率右營兵受到主將鼓舞,也都拚出了十二分氣力,多次打退胡軍的進襲。他們既已入壘,匈奴東宮護衛就派不上太大用場了,隻能跟氐、羌雜騎一起遠遠地放箭,而當麵胡軍雖兩倍於己,素質卻較晉軍為差,即便劉丹連下嚴令,甚至斬殺退後的三將,也始終無法衝開陣前拒馬,遑論踏過塹壕了。


    倘若沒有那些騎兵遊弋在側,說不定陸和就再次殺出去了,能夠一舉將兩倍於己的胡軍步卒殺得狼狽逃歸營壘。


    等到劉光在東麵發起最後一次猛攻,情勢卻又瞬間扭轉。要知道兩軍清晨開始對峙,因為各自夜行疲憊,所以上午隻交手一次,多數時間都在建營和歇息;午後連番惡戰,加起來超過了一個半時辰,胡軍大多筋骨酸麻,疲憊不堪,徐州兵則因為平常吃得好,訓練強度也大,反倒尚有餘勇可賈。因此劉丹頂著刺眼的夕陽再次衝鋒,不但未能突入已然千瘡百孔的敵壘,反而瞬間便拋下了數十具屍體,損失甚大。


    隻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也早就殺紅了眼,當下不管不顧地便即披甲上馬,親率兩百部曲從步軍中插入,直衝敵陣。晉軍東側的拒馬已然全被掀翻,窄窄的塹壕根本攔不住戰馬縱躍,加上奮戰中難免步伍散亂,長矛所指方向雜遝不齊,竟然被胡騎一衝即入。


    熊悌之見狀不妙,連馬都來不及上,趕緊衝上第一線去指揮。劉光一眼瞥到,見其全身著甲,知是將領,當即兜轉貼近,狠狠地便是一矛捅去。熊悌之一個不防,肋側中矛,不禁大叫一聲,翻身而倒。劉光抽出矛來,矛尖帶起了一道殷紅的血線……再想補上一記,卻被熊悌之的親兵拚死遮護住了。


    晉軍中幾名弓箭手搭上最後幾支羽箭,一起來射劉光。劉光棄了矛,揮刀遮擋——這才是他最擅長的兵器呢——但仍被一支箭透過刀風,射中了肩膊。好在對方力疲,加上為救主將而倉促引弓,沒能拉滿,箭簇入肉不深,隻是輕傷罷了。


    熊悌之最然身負重傷,晉軍各隊正副排長、隊長們仍然指揮士卒,酣戰不退,尤其右營的數十名騎兵嚐試發起了一次反衝鋒,最終還是把胡騎給逼出去了。劉光悻悻然迴歸後陣,還在琢磨,天色尚且明亮,是不是要嚐試著再衝一次呢?突然有人稟報,說擒住了一名晉人的哨探。


    其實這不是哨探,是陸和派出去報信求援的騎卒,白天一口氣奔到封丘,歇過一陣後,知道已有同僚南下求援,他本人在封丘城內也找不出援兵來,便即策馬折返,結果出城不遠,就被氐、羌雜騎給撞上了,十數騎圍他一個,很快便身被數矢,落馬做了俘虜。


    氐、羌雜騎的武器粗劣,幾枚骨簇暫時還要不了人的性命,所以他才能被繩捆索綁,押歸胡陣。當時劉光正在親率部曲發起最後的衝鋒,留守胡將當即上大刑逼供,雖然很快就把這晉卒給打死了,但還是從他嘴裏掏出了不少情報來。


    於是向才剛返迴的劉光稟報,說最近的晉軍在倉垣、小黃,約摸一千人,裴該主力昨日還在外黃,在尚未得知警訊的前提下,估計最早也得今晨才能抵達小黃。劉光掐指算了一下,就算裴該上午得信,午時動身,這七八十裏路,半個白天是根本走不到的。他若派騎兵先出——不過據說晉軍中騎兵並不多——現在也該來了,既然不見,可見是大軍騎步同行。晚上摸黑走不快,也不敢靠得戰場太近,那麽估計總得明日午前才有可能抵達啦。


    倒是還有一個晚上的時間。


    今日之戰,的是確鬥,本軍中除了劉丹部曲外,大多饑餓疲憊——部曲們才剛肉搏過一次,此前隻是輪番馳騁放箭而已,體力消耗不大——說不定後半夜能夠嚐試一次夜襲,有很大的取勝可能性。既然如此,今天就不再衝了吧,好好休歇體力。


    於是遣快馬傳信劉丹,稟報敵軍主力的情報,並且建議說白天就到這兒吧,我要嚐試夜襲,大人您是不是打算配合,您自己根據實際情況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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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麵的最後一場戰鬥,因為晉軍麵朝夕陽而立,反倒被壓在了下風,難得的傷損數量竟然與胡軍相當,外壘也大多遭到破壞。陸和高唿酣戰,好不容易才把敵軍逼退,看情形今日是不敢再來了,才剛長舒一口氣,可是隨即就聽說了熊悌之重傷的消息。


    其實陸和也滿身是傷,從箭傷到刀傷、矛傷,不下十處,但有鎧甲防護,大多入肉不深,隻是血流得多了,甚感疲累而已。他硬撐著來探視熊悌之,熊悌之躺在地上,拉著他的手說:“難得熬過今日……賢弟還是趁夜遁去吧,留我與傷兵在此,阻遏胡賊。”


    陸和含淚安慰他:“胡賊今日不能破我,明日亦不能破我。最多再熬一日,都督大軍便到,我將與阿兄攜手前去向都督請功。我是不會逃的,哪怕死在此處,也堅決不逃!”


    熊悌之歎了一口氣:“賢弟啊,勿得誆語,今日得活已是僥幸,哪裏還能熬得過明日呢?”陸和反複寬慰,讓他好好歇息,這才離開。


    熊悌之命親信取一柄刀來,放在自己手邊,心說我估計是活不了啦,但凡不是傷得那麽嚴重,今晚說什麽也要逃走……哪怕縱身往濟水裏一跳,終究我打小在長江邊長大,水性很好啊。可是如今爬都爬不起來,遑論逃走?


    士卒皆已疲憊,營壘也都殘破,若是敵軍今晚來夜襲,必然全軍覆沒……哪怕敵軍歇到天亮才來,也肯定扛不過一個上午。賊若入營,我便用此刀自盡了吧……還是說求降呢?就這半條命的樣子,他們肯收納麽?


    左思右想,手捏著刀柄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始終下不了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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