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口諭,尚書草詔,相國核準、用印,是年十月,漢國以皇太弟劉乂為行軍元帥,禦史大夫陳元達、金紫光祿大夫王延、前太尉範隆、前大司馬劉丹為將,發精騎六萬,號稱二十萬,離開都城平陽,南下抵禦北伐的晉師。


    詔命送至東宮,劉乂拜伏領命,然後瞧瞧從征名單,他就有點兒迷糊……四名副將當中,隻有劉丹一人是匈奴族將領,其他三個都是中國人,而且純屬文士,範隆雖勉強有過從征經驗,也從來沒打過勝仗——我第一迴上戰場,你不得多派幾名沙場宿將輔佐啊,派一票官僚來能有蛋用?


    隔了幾天,劉乂前往校場點檢士卒,這下子徹底出離憤怒了。


    號稱給他六萬精騎,其實匈奴本部騎兵隻有不到三千人而已,其餘各族的步卒兩萬餘,多是些老弱之輩,小的還不到自己肩膀高,老的連胡子都全白了……最可惡是另調三萬氐、羌從騎,那都是按其各部總人口算的,真正能夠帶上戰場的估計連兩成還不到……


    劉乂急派自己的東宮太傅崔瑋前去相國府提出抗議,劉粲卻連見都不見,隻命靳準出來敷衍,說太宰劉易和大司空唿延晏要率匈奴兵防堵北方的劉琨南下,皇城宿衛自不可動,新設十七營(輔漢,都護,中軍,上軍,輔軍,鎮、衛京,前、後、左、右、上、下軍,輔國,冠軍,龍驤,武牙)也必須留鎮京師,根本就不可能派給你啊。兵就這麽多了,愛用不用——難道皇太弟打算抗旨不遵麽?


    崔瑋怒氣衝衝地空手而迴,便與同僚太師盧誌、太保許遐一起求見劉乂,說:“南軍號稱十四萬,料也不過五六萬而已,若真出六萬精兵與殿下,即無宿將,亦不難摧破之。但相國所與,竟然隻有這點點老弱殘兵……且不按例與殿下都督中外諸軍事的名號,卻生造什麽‘行軍元帥’銜出來,恐怕難以調動沿途兵馬……此意分明欲害殿下!”


    隨即三人就勸說道:“往昔主上以殿下為皇太弟,不過是借殿下的聲望,以安眾心罷了,其實屬意晉王(劉粲)久矣。相國之位,自從魏武以來,便非人臣當居之官,主上本發明詔,置之以為贈官,如今卻又突然授予晉王,使晉王的威儀超邁了東宮,複置太宰、大將軍及諸王之營(宿衛十七營都以劉聰諸子為將)為其羽翼,則殿下之不得立,其意甚明了!


    “若僅僅不得立還則罷了,隻怕不測之禍就在眼前,殿下應當早為之備。如今諸王年齒尚幼,十七營之兵可以輕易奪取;相國輕佻,遣一刺客便可取其性命;大將軍(劉聰子渤海王劉敷)每日出城弋獵,其營也可襲而有也。隻要殿下有意,則兩萬精兵立時可得,便即擂鼓以攻雲龍門,宿衛之士孰敢不倒戈相迎?大司馬(劉曜)在外,不足為慮也。”


    然而劉乂卻下不定發動政變的決心,沉吟良久,最終還是斥退了崔瑋等人,召陳元達等四名副將前來商議。前太尉範隆不禁苦笑道:“我等皆與相國有隙,且曾上奏請罷靳準等,勿使中官幹政,相國此舉,是欲將我等一網打盡吧。”禦史大夫陳元達可算是胡漢朝第一的諍臣,當場怒不可遏,直接命車入宮,要去向劉聰告狀,卻意料之中地被王沈、宣懷等人攔阻在了殿門之外,饒是他喊啞了嗓子,終究於事無補。


    陳元達黯然而歸,眾皆沮喪,最終還是前大司馬劉丹發話了:“主上為群小所蔽,困居深宮,軍國事一以委之大單於,而大單於欲取殿下自代之心……嘿嘿,所謂‘路人皆知’。大單於此舉,分明欲坑陷殿下……”


    陳元達氣哼哼地插嘴道:“賊勢方熾,此際但謀私利,敗壞國事,難道這社稷隻是陛下與殿下二人的社稷,而非他劉氏所共有嗎?一旦社稷傾危,他便做成了天子,又有何麵目去祭拜光文皇帝(劉淵)?!”


    劉丹擺擺手:“即便殿下出征失利,倒也未必會危及社稷——大單於之意,分明是欲殿下為他先當敵強,他再乘其疲敝,一舉破賊立功。”隨即望向劉乂:“殿下,若是因此而抗命不遵,大單於必然譖於主上,恐怕不測之禍就在眼前。若聽命從征,或許倒還有一線的希望……”


    劉乂拱手問道:“還請阿叔教我。”


    劉丹命人取來地圖,對劉乂說:“今所撥付三千本族兵,及東宮護衛與老夫麾下健兒,可五千軍;許氐、羌各部以重賞,亦可得五千精銳。若據險而守,等閑南軍也不能遽破。然而……當麵之敵為祖逖,前此先後敗大司空(唿延晏)與大單於,斬綦毋達,實為勁敵,即便老夫遇之,恐怕也無勝算……”


    範隆提議說:“洛陽已為始安王燒作白地,取之無益,南人想要,便讓彼等拿去好了。我軍不防進屯於東垣,依大河為阻,南人若欲北來,便可擊之半渡,若西去增援關中,我軍便濟河以撓其背,斷其運路……”


    劉乂聽得連連頷首,劉丹卻搖搖頭,一臉的不以為然:“殿下若不渡河,而止於東垣拒守,恐怕正中大單於的下懷——他可以逗留不進的罪名,遣中使至軍中,即奪殿下兵權,押歸平陽,則殿下聲望必墮,儲位必移!”


    劉乂略略打個哆嗦,不禁苦著臉說:“若就阿叔所言,是我既不能抗詔,也不能奉詔了——奉詔出師,若據河而守,則落劉粲以口實;若渡河而進,又恐不是祖逖的對手。進亦死,退亦死,如之奈何?”心說難道真要聽從崔瑋等人的勸說,發動政變奪權嗎?要不要透露一二,先問問眼前這四位重臣的意見呢?


    劉丹寬慰他說:“殿下不必沮喪,適才老夫便有雲:聽命從征,尚有一線生機。”隨即指點著地圖,分析局勢:“今聞南軍兩道而來,祖逖應自許昌以向成皋,裴該當自倉垣以向滎陽,會攻洛中。然而晉人非止此兩部而已,荀組在河陰,趙固在河陽,郭默在懷,李矩在京,若與祖逖、裴該相唿應,一時並起,我軍必然腹背受敵,恐怕於河南將無尺寸之地可踞,隻得退守弘農……此大單於為殿下所計劃的圈套也。”


    胡漢國為什麽不派遣重兵,一舉把荀組等人全都擊滅,徹底平定河南、河內、滎陽等郡呢?就是因為那裏並不僅僅荀組一撥勢力,還要加上郭默、李矩和叛將趙固等人,各有這麽數千兵馬,同時還聯絡附近塢堡,就仿佛是一個大泥潭,插足容易,想要抽腳就比較困難了。所以才打算先等劉曜平定關中,然後再北、西兩路並進,徹底拔除這些釘子,底定中原。


    如今長安城還沒能拿下,劉曜不可能來援,在這種情況下,劉粲就想把劉乂往這個泥潭裏推,讓他先跟荀組等人,以及祖逖、裴該殺個兩敗俱傷——當然更大可能性是被人按在泥地裏暴捶——然後他再親率重兵過來撿漏。


    “故此按兵法論,當先破荀組等,才能於河南邀擊南軍。老夫為殿下設謀,不如沿河而東,先攻河陽——趙固本是老夫舊將,殿下以盛威迫之,再加老夫寫信去勸說,料彼必降。河陽既下,則河陰不能獨存,荀組或降、或走。殿下仍不必濟河,可繼續向東,攻打懷縣,但破郭默,乃可於敖倉、扈亭間南渡,如此一來,即可避開祖逖……


    “則殿下雖未渡河,卻已迭破晉師,大單於也無以苛責殿下。既渡河,當麵唯李矩、裴該而已。李矩雖然善戰,惜乎兵寡力微,裴該書生耳,自不能與祖逖相提並論,即可於滎陽、陳留之間與彼等周旋。敵之兩道,殿下獨當其一,若能取勝,必然聲望日隆,儲位安保;即便不勝,也應無喪敗之虞。且大單於將被迫率軍以敵祖逖,大單於勝,殿下可南下以遏晉寇歸途,立大功勳;大單於敗,又有何麵目獨責殿下呢?”


    劉丹的意思很明確,敵軍兩道而來,咱們就挑一道軟的去捏,把硬的閃過去。這個皮球劉粲你必然得接啊,否則若河南盡失,弘農、河東也遭受威脅,你這個當政的相國能夠撇得清責任嗎?咱們就等到劉粲出兵,他要是打贏了,咱們也能撿漏,他要是打輸了,還有臉把敗責都推到皇太弟你身上來麽?要麽大家夥兒一起漲聲望,要麽大家夥兒一起跌聲望,你別想踩著皇太弟的腦袋往上爬!


    劉乂聞言,不禁撫掌讚歎道:“阿叔真乃我家擎天巨擘,所言是也——乂唯阿叔之命是聽!”


    ——————————


    劉丹本是劉淵的族弟,跟隨起兵,四方轉戰,雖然沒有什麽豐功偉績,終究戰陣經曆得多了,也算胡漢國中宿將。他為劉乂謀劃,重點就是一個“快”字,必須得趕緊東進,攻打河陽,否則若等祖逖進了河南,你就不好避開當麵之敵,去側麵打裴該了;而若是讓裴該與李矩順利會師,在滎陽郡內站穩腳跟,就算去了,也未必還能有勝算。


    而且到時候祖逖不見胡漢軍來迎,又聽說近在咫尺的裴該反而遇敵,哪怕一隻腳已然踏進了洛陽城的廢墟,也很有可能轉過身來,東進夾攻,那劉乂就徹徹底底地死路一條啊——先別管劉粲的奸謀和自家的儲位了,保住小命才是第一要務。


    故此劉乂便將除東宮護衛外的所有騎兵都交給了劉丹,命其率先進發,去取河陽。河陽守將趙固,本是晉人,後來一度歸降胡漢,與王桑一起縱橫青徐,還幹掉過裴該的族叔、徐州刺史裴盾。再其後流躥河北,為劉演所破,王桑戰歿,趙固狼狽東歸,聽說劉粲打算請旨降罪,取他的首級,便在荀組的遣使勸說下,又再返歸晉朝陣營。


    趙固還在胡漢軍中的時候,曾經接受過劉丹的領導,對劉丹非常敬畏,因此劉丹統率七八千騎兵洶湧殺來——雖然泰半是氐、羌的雜騎——趙固當場就慌了,急忙遣使向河陰的荀組和懷縣的郭默求救。可是救兵還沒趕到,劉丹的勸降書信就射入了城中,寬慰趙固,說你若肯歸降,不是降大單於,而是降皇太弟,有皇太弟做靠山,還怕大單於將來重提前事,對你不利嗎?


    趙固躊躇竟夜,最終還是開城投降了。劉丹進駐河陰後,便即派兵遣將,勘測黃河水文,尋找渡口、搜集船隻,做出渡河的假象來。消息傳到對岸的河陰,荀組大驚失色,趕緊整理行裝,隨時做好棄城而逃的打算。


    他幾乎每隔一刻鍾就會詢問部下:“胡賊渡河否?”敵軍若是渡河來襲,我城小力卑,根本扛不住,祖逖還在數百裏外,不及救援,那還是趕緊撒丫子跑路為好吧。問過這麽十幾迴後,部下也都明了了太尉的心思,便即誆言道:“胡賊已登舟矣!”荀組二話不說,當即跨上馬背,帶著家眷、部屬,就一口氣逃出了河陰城,經過洛陽廢墟,直接跑迴老家潁川去了。


    等他到了潁川,祖逖大軍才至襄城,兩個侄子——荀邃、荀闓——領著族人、部曲前去投奔,叔侄正好前後腳錯過。於是荀組寫信給侄子們,要他們跟隨祖逖,赤心報國,然後自己繼續向南跑,前往睢陽去依附司馬裒。


    河陰棄守的次日,劉乂率領著大群老弱殘兵,贏糧負草,也抵達了河陽,與劉丹會合,隨即繼續東進,去攻懷縣。懷縣守將郭默就是河內本地人,出身低微,因為壯武有力,弓馬嫻熟,而被太守裴整召為督將。其後裴整為劉聰、劉曜等擊破,降胡而為尚書左丞,郭默率其殘部築塢自保,並且帶著數條漁船抄掠東逃的行旅,漸成巨富,四方流民來投,所部三四千人,進屯懷縣。


    但是這樣的流民武裝,戰鬥力是非常差的,根本難當胡漢精兵——況且本與自己成犄角之勢的趙固又降了,荀組又跑了——於是被迫放棄懷縣,渡河南投滎陽京縣的李矩。劉乂、劉丹兵不血刃,便得以鎮定河內,旋即在扈亭附近渡過黃河,進入滎陽郡中。劉乂要去攻打京縣,卻被劉丹阻止了,說:“不可。李矩善戰,今又有郭默為助,倉促難下,倘若裴該率軍到來,我等難免腹背受敵。不如遣一軍屯滎陽以監視京縣,主力繼續東進,控扼陽武、封丘,尋機與裴該決戰為好。”


    大軍就此浩蕩向東,可是當日晚間,忽有哨探來報,說前方兵馬阻路。劉丹驚問:“得非徐州兵乎?”來得還是真快啊。哨探迴稟道:“不是徐州兵,看旗號似是……乞活。”


    今日雙更,吼不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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