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素重婚姻,認為夫婦之道為人倫之重,所以相關禮俗很多,也很繁複,理論上沒有今天下定,三日後便即成婚的道理。但因為世道的混亂,從東漢末年開始,便逐漸產生了一種“拜時”的簡便婚俗,別說給了三天的籌備時間,就算上午定婚,下午新婦就可以進門。


    “拜時”婚最大的特色,類似於後世的“蒙蓋頭”——新婦梳妝打扮之後,便以輕紗蒙麵,等到了夫家,再由新郎親手揭下。在此之前,新婦是不遮臉的,也不忌諱給賓客瞧,後來到了東晉、南朝,逐漸演變為“卻扇”之俗,並且成為各種婚姻形式的必備儀式。


    所謂“卻扇”,就是新婦不蒙麵紗了,改以雙手舉一麵團扇,擋住麵孔。


    這一日荀氏女就是麵蒙輕紗,進了裴氏家門,然後與新郎裴該一起向長輩行禮。理論上該拜公婆,但裴該父母皆亡,所以就讓姑母裴氏和從叔裴嶷坐在了上首。拜過長輩後,夫婦再對麵交拜——這也是最近幾十年間新興起的禮俗,逐漸成為普遍習慣,隻有交拜,始為夫婦,若不交拜,那就代表著其實是納妾進門。


    然後是同牢、合巹。“同牢”又稱“共牢”,就是新婚夫婦共食一頭小豬——當然啦,不可能整個兒吃完,給盛一碗豬肉就得了——表示今後成了一家人,將在同一口鍋裏吃飯。至於“合巹”,則是把一瓜分剖為二瓢,使新人各執一瓢飲酒,以示從此將要同甘共苦。後來唐人孔穎達注疏《禮記·昏(婚)義》,就說:“共牢而食者,同食一牲,不異牲也……合巹,則不異爵。合巹有合體之義,共牢有同尊卑之義。體合則尊卑同,同尊卑,則相親而不相離矣。”


    這些都是中國的傳統禮俗,魏晉間又產生了很多新俗,有些可以借用——比方說蒙麵、對拜——某些就自然舍棄了。這年月初興之俗還有所謂“鬧房戲婦”,也就是鬧洞房和調戲新娘,來賓不但可以對新娘口出汙言穢語,甚至還能上手……不過士人家庭一般不搞這一套,況且一方為裴氏,一方為荀氏,誰吃了豹子膽敢去調戲新娘?


    大概甄隨會有這種願望吧,但他終究出身低,被自然摒棄在了主要賓客之外,都輪不到他靠近新人……


    婚禮上的主要賓客,當然都是些貴族、士人了,上首為東海王司馬裒,其後分別是陸曄、戴淵、陶侃等人,還有一位兗豫都督司馬張敞。


    等到應酬完了賓客,一對新人並肩而入洞房。裴該偏過臉去,望向荀氏女,就見她濃妝豔抹,幾乎都瞧不清實際長相了,而且低垂著頭,兩隻手擰在一起,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這可與當日宴間縱放,以及後室應答,有若天壤之別啊,裴該既覺得有點兒失望,多少也感覺有些好笑。


    於是故意朝側麵一湊,貼近新娘。荀氏女貌似想向一旁縮,但是晃了晃身體,終於還是忍住了。裴該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柔荑,荀氏女掙了一掙,裴該差點兒脫手——力氣果然不小啊。


    他心中不禁冒出來一個古怪的念頭:我將來在家中會不會受欺負呢?好在這年月別說鍵盤、主板了,就連搓衣板也還沒發明呢……


    對了,我可以發明挫衣板嘛。


    轉過頭去吩咐侍女——大多是荀氏從娘家帶來的,還有兩名是裴氏所贈——“給夫人淨了頭麵,卸了妝扮吧。”


    等到荀氏洗幹淨了臉,與裴該一起踏上被褥——當然是地鋪,這兒可沒有裴該“發明”的大榻——裴該就把侍女們全都轟出去了。房門關閉後,他再次握住荀氏的手——這迴荀氏沒再掙——拉著對方緩緩坐下,然後壓低聲音問道:“既為夫婦,請問夫人可有名字麽?”


    理論上士人家庭的小姐都該有名字,但也並非絕對,有些人家就懶得起——反正也沒什麽人叫,好比裴該就始終不知道自家姑母究竟是什麽名字——至於普通百姓家,則女子大多無名,甚至於連乳名都欠奉。


    荀氏略略轉過臉去,不敢麵對裴該,低聲迴答道:“家父給我起名為灌……”


    啊呦,裴該心說還真是荀灌娘,《晉書》不欺我也。不過小姑娘家家的叫這種名字好奇怪,隨口便問:“因何得名?”荀灌迴答說:“因生於灌水之上……”


    裴該恍然大悟,原來這個“灌”不是澆灌之意,而是指的一條河流——豫州安豐郡有個雩婁縣,南生灌水,蜿蜒注入淮河。以出生地為名,這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今後內幃無人處,我便唿卿灌娘如何?”


    “全憑夫君。”


    裴該說你也別這麽客氣,叫什麽“夫君”——“亦唿我裴郎或卿可也。”


    “卿”這個稱唿一般用在平級之間,以示親近,但相對的說話人身份要比對方略高一頭。比方說《世說》記載,王衍和庾敳交情不到,而且身份比庾敳高,庾敳卻一口一個“卿”,王衍說庾君你這樣做不對啊,庾敳迴答說:“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


    以此類推,丈夫是可以稱唿妻子為“卿”的,妻子卻不能反過來“卿”丈夫,因為這是個男尊女卑的時代嘛。然而也有例外,王戎的老婆就一直稱唿王戎為“卿”,王戎不高興了,問她:“婦哪得卿婿?”王夫人當即迴複道:“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複卿卿?”因為王戎是名士,這種閨中秘事又不知道怎麽的竟然流傳於外,結果引發了很多家庭的仿效,老婆自此而後就都能“卿”老公了。


    荀灌娘搖頭道:“豈敢如此無禮?”


    裴該笑問:“卿昔日在狗竇之前,哪來的禮數?”不等對方辯駁或者是道歉,他就又問了:“正要相問,若當日我難以逃出宛城,反為杜曾等所執,供出卿家來,卿又將如何處?”仔細想想,你當日的舉動可很冒險哪,倘若敗露,就不怕牽連到你爹麽?


    荀灌娘低聲答道:“若果如此,隻能怨我無眼,自當就死,以免連累家父。”


    “即便丈人忍痛,假裝不認得卿,自辯與此事無涉,但若我供出指引者自稱是荀氏之奴,他又如何能證得清白?恐怕第五猗等必然猜忌……”


    荀灌娘微微而笑:“夫……裴郎想得太多了,便無此事,難道第五盛長等便不猜忌家父了麽?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寄望於裴郎,救我荀氏脫於厄難。”


    荀崧曾經據宛城以抗第五猗和杜曾,實在守不住了才開城投降,第五猗他們怎麽可能會信任他呢?若不是荀氏門高名顯,估計直接就給滿門抄斬了。然而荀崧雖然暫免項上一刀,終究不可能長久與第五猗他們和睦相處下去,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受到折辱,甚至於丟了性命,故此荀灌娘才會在酒席宴間救走裴該——即便沒有第五猗設鴻門宴之事,估計她也會設法與裴該相聯絡的。


    因為裴該出身夠高,越是大家族子弟,越是希求表麵光,事情不會做絕,不敢隨意處置荀崧。而且自己若是主動湊過去的,而非窮蹙來降,裴該也總得笑臉相迎吧,跟第五猗等人的表麵態度可能相近,骨子裏卻不大可能起殺心啊。


    裴該聽了荀灌娘的迴複,不禁略略點頭,隨即又問:“然則所謂若失大臣儀體,便不相救之語,也是誑言了吧?”荀灌娘低聲笑道:“因為裴郎得脫險境,方才以此語戲之耳。”其實倒未必是戲言,在裴該想來,那是拐著彎兒恭維自己有“大臣儀體”呢——明貶實褒啊,同時也顯擺一下她雖然是小姑娘,卻也知禮儀、識大體。


    說了說往日之事,眼瞧著荀灌娘的表情略略放鬆了一些,裴該就笑著問她:“卿當日何等豪氣,有若男兒,怎麽今晚這般羞怯呢?”


    荀灌娘雙頰飛紅,垂首不語。裴該心道是我問錯話了,你讓人家小姑娘可該怎麽迴答啊?於是急忙轉換話題:“灌娘,卿可知道,我為何要娶卿為妻麽?”


    荀灌娘有些疑惑地斜瞥了裴該一眼,裴該笑著鬆開她的手,卻同時攬住了新娘的肩膀——荀灌娘身子略略一震——隨即說道:“我娶卿實為卿也,非為卿家。荀氏雖為潁川高門,然而與我裴氏一般,也凋零散落,膏粱落於泥淖,便不足貴。我若欲攀附名門,大可在江左時迎娶王氏女,琅琊王氏如今何其的繁盛啊……”


    其實他這話是吹牛逼了,固然他裴氏門高,琅琊王氏也有所不及,但還真不是能夠輕易娶到王家小姐的——昔日在建康時,裴氏即欲為他聘王氏女,一方麵裴該以“齊大非偶”為借口婉拒了,另方麵,王導也找種種借口,生駁了裴氏的麵子。


    裴該初過江之時,王導確實頗有招攬之意,同時司馬睿也暗示想召裴該入幕——王、裴兩家都是東海王司馬越的基本盤,如今王氏已經上了琅琊的賊船,若再能招得裴氏相從,琅琊便可徹底接收東海殘部啦。問題是王導這人表麵上歉抑,骨子裏卻頗為倨傲,他在等著裴該自己上門來求官,而且原本裴在王上,若是不能抑壓裴氏,收為小弟,就怕將來還會冒到自己頭上去啊——我和處仲能夠壓住裴該,其他那些兄弟就不好說了。


    可惜裴該隻是求點兒產業、錢糧,卻絕口不提要官之事——裴該也怕就此落入王導的彀中,從此隻能依附琅琊王氏,則自己的手腳必受束縛,終究他也並非甘居人下之輩。所以王導就把裴該給晾起來了,才給了他一個東海王傅的虛職,王、裴就此分道,並且漸行漸遠。


    在這種前提下,王導怎麽可能允許裴該娶自己家族的姑娘為妻,白借王家的光,卻不是王家的從屬呢?除非裴該願意入贅……


    但是相關事宜,估計也就王導和裴該二人“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旁人——甚至於包括王廙、王彬、庾亮等輩——都是瞧不清、摸不透的,遑論還沒來得及渡過長江的荀氏了,所以才隻隨便裴該吹牛。


    裴該對荀灌娘說,我若是想通過婚姻關係來攀附豪門、拉攏世家,早就在江左娶了王氏女啦,何必等到今天仍是孤身一人?我純粹是瞧上了你這個人,而不是瞧上了你們潁川荀家哪。


    此言倒大出荀灌娘意料之外。她不管再怎麽飛揚跳脫,性格不似女兒,卻如男子,終究受大環境的影響,仍然會覺得女性就天然該是男性的附屬品——先是父族,後是夫族——什麽男女婚前便戀慕而生情愛之事,從來都隻存在於傳說之中。她始終認為裴該是想要拉攏潁川荀氏,從而得到馳騁中原的助力,才會向父親荀崧提親的。


    魏晉世家豪門的產生,很大程度上也受到地理因素的影響。河南為天下之中,洛陽是魏、晉之都,距離首都比較近的區域,自然人口繁盛、交通便利,學術水平也容易提高,世族便於滋生。河南之南是潁川,有荀氏;以北渡過黃河則是河東,有裴氏;西有弘農楊氏;東有滎陽鄭氏……就連冀州的博陵、清河崔氏因為路途略遠一些,都要等而下之,遑論僻處東海之濱的琅琊王氏呢?


    因此在荀灌娘想來,就算荀氏再怎麽凋零、散落,也比幾乎全須全尾的王氏要烜赫啊,夫君你棄王而聘於荀,乃事理之常,怎麽竟說不是為了家族,而單是為了我呢?


    時不時受老爹教訓,荀灌娘本人也隱約覺得,自己這種性格未必就能順利嫁得出去——尤其是長得還不夠漂亮——若能出嫁,必然得依靠家族名望的加權。所以新婚之夜,夫君你就跟我這麽說……這就是所謂的“調情”吧?不是真心話吧?


    終究是十幾年養成的性情,新婚之夜的天然嬌怯也沒法徹底抑壓下去,荀灌娘當即便將疑惑、譏誚和略顯警惕的目光投向裴該。裴該笑一笑,鬆開了攬著新娘肩膀的手,表情有些促狹地說道:“我愛卿,乃是因為卿似男兒。”


    荀灌娘聞聽此言,不禁略略打個冷戰,起了半身的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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