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率軍沿淮而西,於路不時下令疾走,甚至於打著火把夜間行軍——他要訓練士卒跑遠路的能力,反正理論上這會兒是不大可能遭遇強敵的——因而八百多裏路程,短短十二天,便即順利抵達譙城。祖逖事先就已經得到裴該要來的消息了,急忙召集眾將,出城相迎。二人下馬牽手,不住唏噓,裴該瞧著祖士稚神情憔悴,鬢邊、須上斑白見多,不禁勸說道:


    “祖君,胡不可遽滅,都不可遽複,來日方長,還請多保重身體啊。”


    祖逖微微苦笑:“記得文約前日曾有一語,說‘隻爭朝夕’,逖銘記在心。今中原板蕩,百姓塗炭,而胡騎既破舊都,又唿嘯於長安郊外,我又安能不急啊?”


    祖逖長子祖渙十四歲從父北渡,如今已經十七歲了,生得是肩寬背厚,孔武有力,還比老爹整高半頭。他以對待叔伯的禮數拜見裴該,裴該牽著祖渙的手,誇獎道:“將門虎子,國家又添一棟梁也。”你既然磕了頭,叔叔我不能毫無表示,想了一想,就從袖子裏摸出幾枚銅錢來,遞給祖渙。


    祖渙笑著推辭:“渙雖未滿十八,也已行過冠禮,裴使君尚以我為孺子麽?”


    裴該答道:“此我所鑄新錢,民間喚為‘吉錢’,據說佩之可以攘兇。一點點好口彩而已,何必不受?我看卿生得雄武,明日當別有良馬相贈。”


    祖逖輕歎一聲:“若在太平時節,當使我兒讀書仕宦,如今卻隻能教習他弓馬,一家若此,何況一國呢?”一把裴該的胳膊,說走吧,隨我進城去。


    於是裴該便命大軍在城外屯紮,自己帶著幾名將領跟隨祖逖進入譙城,來到衙署之內。院中早已擺下酒宴,當下分賓主落座,祖逖逐一向裴該介紹自己的部下——原本帶過江那些部曲,裴該自然是識得的,但還有不少入兗後才剛招攬的將吏,以及依附的塢堡主,裴該就都是初次見麵了。


    祖逖在左,裴該在右,各踞上首,下首兩列,左邊兒都是祖逖的直屬部下,右邊兒是塢堡主們,真是涇渭分明。至於裴該帶來的劉夜堂、甄隨,以及六名副營督,則被插入左列之中——由此也可得見,塢堡主的數量比正牌祖家軍將吏多多了。


    祖逖的一半兒部下,比方說董昭、馮鐵、韓潛等人,裴該是熟稔的,終究曾經在建康和淮陰共處過相當長一段時間嘛。初次見麵的有新招攬之吏,包括司馬張敞、從事周閎、將軍衛策等,還有自己跑來投軍的祖逖幾名從子:祖智、祖衍和祖濟。


    此外祖逖在譙城還納了一房妾室,生下一個庶子,起名叫祖道重,尚未周歲,也讓祖渙抱出來與裴該相見。裴該照樣從袖子裏掏出兩枚吉錢來,塞在小兒繈褓之中。然後他就不禁慨歎:“君家尚有如許子弟,可歎我河東裴氏,一世的豪門,而今卻枝葉凋零……”


    祖逖趕緊安慰他:“聽聞關西及幽州尚有貴家叔伯輩,何言凋零?不過因為世亂而散居各處罷了。且待我等重造社稷,自能團聚,文約不必感傷。”隨即笑笑:“若惜家族不蕃,文約何不早早娶妻納妾,以廣後嗣?”我聽說你臨渡江前是定了親的,怎麽那麽久還不結婚呢?


    裴該苦笑道:“確實定下了杜氏女,然而初至江北,篳路藍縷之際,哪有精力籌辦婚事?去歲本已有迎娶之意,奈何從李頭處,得知了家兄亡故的消息……”


    他終究不是這時代的人,所以很多風俗習慣雖然因為吸納了這一世的記憶而深深鏤刻在腦海之中,但真不是能夠隨時迴想得起來的。結果去年寫信給裴氏,說你這就安排杜家送女到淮陰來吧,卻反而遭到了裴氏的拒絕。


    其實也算是提醒,因為裴該不能不把裴嵩的死訊通報裴氏,裴氏就說了:“禮製,兄死當服齊衰一年,豈可此時而成就婚姻?”裴該接到迴信,這才恍然想起來,古代果然是有這麽一說的……雖然裴嵩已經死了好幾年了,終究自己才剛得著消息啊,那就應該開始服喪啦,即便不必要去職守喪——打死他也不會幹——也不可能每天都穿著喪服,但也沒有在這段時間內辦喜事的道理吧。


    婚事就這樣一直拖了下來——不過這是當時的習俗,是周禮規定,杜家雖然心急,卻也無法可想。


    說起自己的婚事,裴該不合提了句“李頭”,就聽席間有人大哭起來,定睛一瞧,原來是李頭舊將馮寵。裴該便問祖逖:“陳川無狀,先害李頭,複不肯救援祖君,聞祖君行文以責陳午,彼如何說?”


    祖逖搖搖頭:“陳川終是陳午叔父,彼又能如何?不過砌詞敷衍,並說已奪陳川兵權,命他閉門反省罷了。我要陳川前來當麵謝罪,陳午恐怕我殺陳川,總是推諉……”隨即一咬牙關:“且待我收了河南,定要將陳川拿下,送與文約,由得卿將他千刀萬剮!”


    馮寵當即站起身來,抹著眼淚朝裴該一拱手:“果有此日,還請裴使君允許末將行刑!”


    座中氣氛就此變得凝重起來,司馬張敞趕緊也站起身來,開言勸慰,還嗬斥馮寵,說今天是歡宴裴使君的好日子,你怎麽能夠在席間哭泣呢?趕緊出去,擦幹淨眼淚了再迴來。


    等到馮寵出去之後,張敞就率先舉杯,為兩位刺史上壽。隨即眾人也陸陸續續地,都來敬裴該的酒——尤其那些塢堡主,雖說還是初次見麵,卻都對裴該恭敬得不得了。裴該連連推拒,說自己酒量不大,塢堡主們就說:“裴使君略沾唇可也,我等先幹為敬。”


    氣氛就此逐漸變得輕快而融洽起來,沒過多久馮寵也迴來了,擠進敬酒的隊伍,先後敬過祖逖和裴該,執禮甚恭——估計主要是因為祖逖在大庭廣眾下聲明了,必要殺陳川為李頭報仇之故吧。


    酒過三巡,從事周閎也過來敬酒,並且對裴該說:“裴使君執政之子、高門之後,必然學問高深。今日既有此會,安可無詩啊?還請裴使君賜下一詩,以記今日高會。”


    話音才落,就聽甄隨叫起來了:“既然有酒有肉,又何必要什麽詩?!”


    裴該狠狠地橫了他一眼,隨即再環視眾人,就發現還真有不少期待的目光投向自己。要知道今日宴上,多是大老粗,但也有幾名士人,比方說周閎和張敞,而且瞧著祖逖幾名從子也都是讀過書的——祖氏原本就是書香門第,而不是武夫世家——至於那些塢堡主,雖然都是寒門,相信既為一塢之主、一族之長,多數也都認識字,難免存有附庸風雅之心。


    要知道寫詩那是上流社會的風尚啊,即便不是上等人,也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要沾上點兒光。是,自己是不會寫詩,但凡裴刺史賜下一首來,將來可以背給別人聽,然後炫耀:瞧,此詩成就之日,我也在宴席之上,高人雅事,與有榮焉,那誰還敢說我不文?


    ——或許隻有甄隧這種外族蠻子例外吧。


    裴該一想也好,自己雖然不會做詩,前世卻對唐詩宋詞很感興趣——文史不分家嘛——曾經背誦過不少。還在胡營的時候,他就借著整理文書的機會,把記憶中很多詩篇都默寫了下來複習——當然啦,臨走前都付之一炬了,這可不能落於他人之手——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因為他考慮到,自己若是逃往江東,難免要和那些官宦、文士打交道,恐怕寫詩作賦是逃不過去的;你不需要有多高的才華,但若一首都拿不出來,必會遭人恥笑,就怕影響到自己的聲譽,更影響到自己的計劃。可是沒想到真去了江東,就才呆了短短幾個月,沒得著任何抄襲的機會……


    莫名其妙的,這機會突然間主動送上門來。裴該原本不打算再抄什麽詩文了,可是琢磨著,即便不在江東,也還是必須得跟士人們打交道啊,抄襲的需要雖然降低了,也未必全然歸零。既然如此,那我就來一首,讓你們崇拜崇拜吧。


    當下略一沉吟,便即吟誦道:“月生西海上,氣逐邊風壯。萬裏度關山,蒼茫非一狀。晉兵收郡國,胡馬窺亭障。夜夜聞悲笳,按劍起北望!”


    這是抄的初唐詩人崔融的作品,不過裴該給改了幾個字。一是詩中原本為“漢兵開郡國”,但目前匈奴人建國號為漢,再說“漢兵”,很容易造成歧義,所以給改成了“晉兵”;而且“開郡國”是開疆拓土之意,不合如今的局勢,因而改成“收郡國”。


    二是結句本為“征人起南望”,抒發中國士卒的思鄉之情,裴該給改成了“按劍起北望”,一掃哀惋之意,而蘊含了渴望驅逐胡虜、建功立業的雄心壯誌。


    要知道初唐的詩風直接繼承魏晉,除了部分詞語含義和文字聲調不同外,大致上沒什麽區別。唐詩是從普及了格律體之後方始一變,繼而攀上古代詩歌的最高峰的,格律詩就離得魏晉風骨比較遠了;但就理論上而言,這年月的士人也並非全然不能接受,說不定還會讚歎:中間四句竟然兩兩對仗,有賦之風,巧妙哉!


    再往後就不成了,宋詞多俚俗語,而且長短句相雜,甚至於平仄韻同葉,就算比這年月的民歌都差出十萬八千裏去,抄沒法抄,改不好改,什麽“但願人長久”、“驚起一灘鷗鷺”,都隻能夠爛在肚子裏。


    崔融是唐中宗時期的文章魁首,然單論其詩作,在唐代可能得排出一百名外去。他這首作品結構簡單、用詞通俗,雖非上品,裴該前世卻很容易便記下來了,就此端出來饗客。座中多為老粗,即便張敞、周閎等人,也從來未聞其文名,想來不至於太過掉價吧。


    果然一詩吟罷,當場激起喝彩聲一片,隻有甄隨仍然悶著頭喝酒,估計完全有聽沒有懂。祖逖也慨歎道:“我等日日北望,企盼胡塵靜息,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願啊……”裴該趕緊端起酒杯來安慰和鼓勵他:“祖君,世上無難事,隻要我等夙誌不改,堅持不懈,總有驅胡複都的一日!”


    這一場酒宴喝到很晚,裴該也有了幾分酒意,祖逖扯著他說:“文約,契闊已久,今晚還當如在建康時一般,與君同榻而眠。”裴該說好啊好啊——“待與祖君聯床……不對,不是床,總之我有滿腔衷曲,要與祖君夜話、傾吐。”


    眾人各自散去,甄隨他們也必須出城歸營,裴、祖二人則把臂步入內室。祖逖還把夫人柳氏和新納的妾——也就是祖道重他娘——也都給叫出來了,命與裴該相見。裴該心說:“這就快要托妻獻子了吧……理論上祖士稚你還有好幾年可活,可千萬要挺住啊!”


    隨即命仆役倒熱水進來,二人先淨麵,再洗腳。裴該才剛把雙腳泡入熱水當中,忽聽門外喧嚷聲起。祖逖一皺眉頭,尚未及詢問,便即傳來了祖渙的聲音:“阿爹,裴使君,甄營督與張將軍不知何故廝打了起來,都要說尋自家明公分辯曲直……”


    今日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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