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接二連三地往卞壼熱心上澆涼水,卞壼不禁黯然神傷,就問裴該:“使君可有攘救之策?”


    裴該說辦法也不是沒有,但你真打算聽麽?


    卞壼一拱手:“還請使君指教。”


    裴該拍拍有些酸軟的大腿——這趟正坐的時間實在太久啦——正待開口,忽聽門外話語聲響起:“伯父,譙縣又有人來了。”


    一聽“伯父”這種稱唿,就知道必然是馬屁精裴寂,裴該不禁莞爾。隨即意識到譙縣,那不是祖逖所居麽,他怎麽那麽快又派人來了?才待詢問,就聽裴寂又加了一句:“來者是馮鐵。”


    裴該還在建康的時候,曾經向祖逖商借過馮鐵,入府教他弓術,那時候裴寂就已經是裴府之奴啦,故此不但認識馮鐵,相互間還頗為熟稔。裴該聽到這個名字就不禁一愣,心說若是簡單地送信,不必要遣馮鐵來,難道祖士稚又來要糧?雖然正當青黃不接之際,但我此前所供應的,難道你那麽快就全都吃完了,都熬不到兩個月後的收獲期了麽?


    老兄啊,你不能光指著我給你種地啊,你都打下那麽大一片根據地來了,手握郡國不下五個,比我還多,你自己也發展一下生產不好嗎?


    哦對了,祖逖隻是名義上統轄了那些郡國,估計絕大多數民眾和田地還都在各地塢堡主手裏哪——所以我才要在廣陵破塢堡、打土豪、分田地,就是怕落得跟你一樣,事事還都要仰承一些土地主的鼻息!


    算了,不管心裏再怎麽不滿,終究是同一條戰線上的盟友,而且我也答應過資供你收複洛陽的糧秣了,你既然遣了馮鐵來,多多少少的,我也應該再給你點兒。於是一招手:“請進來吧。”


    時候不大,就見馮鐵領著一個人邁入室內。裴該微微一皺眉頭,心說這是誰了?我叫的是馮鐵,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跟著進來的。定睛細細一瞧,隻見其人四五十歲年紀,身型瘦小,還佝僂著腰背,身穿短衫……這就分明是一個下人哪。馮鐵你領個傭人進來幹啥?


    那人自進門後,就不錯眼地緊盯著裴該,上下打量,倒瞧得裴該心裏有點兒發毛,正待嗬斥,卻見那人急趨幾步,靠近食案,然後“撲通”一聲拜倒在地,放聲大哭道:“果然是二郎在此!”


    裴該聞聽這種稱唿,不禁大吃一驚,伸手推開食案,站起身來,扳著那人的雙膀,命他抬起頭來。就見那人就這麽一會兒,滿臉都是眼淚、鼻涕,很明顯這番慟哭是純出至誠啊。裴該反複搜索記憶,這才猶猶豫豫地問道:“汝莫非是……裴護?”


    那人抽噎著道:“二郎認差了,裴護是家兄,小人是裴服……”


    “汝如何到此,阿兄何在?!”


    這個裴服本是裴家的奴仆,一直跟隨在裴該的長兄裴嵩左右,所以裴該一認出他來,下意識地就問“阿兄何在”——我哥呢?別跟我說你不知道他的下落!


    “大家已罹難矣……嗚嗚嗚嗚~~”


    “大家”是奴婢對主人的稱唿,偶爾也施用於兒媳稱唿婆婆。裴該本人對這個稱唿並不習慣,因為就理論上而言,他不是大家長,上麵還有個裴嵩呢,家中奴仆稱唿自己一般用“郎”或者“二郎”;但是他孤身南渡,如今的奴仆都是從江南現召的,南人稱年輕男子都為“郎”,容易混淆,所以就直接讓他們稱唿自己“主人”或者“主公”了。


    裴服口中的“大家”,不用問,當然是指聞喜裴氏這一支的大家長裴嵩了。


    裴該聞言,當即麵色慘然,“哎呀”一聲,便即倒跌於地,驚得旁邊兒的卞壼趕緊站起身來攙扶他。其實裴該倒沒有那麽吃驚,久不得裴嵩消息,估計在這亂世中難有存活的可能性,就連東海太妃裴氏都早有心理準備了。而且終究他骨子裏並不是真正此世的裴該,對於那位兄長的印象非常模糊,也談不上有太深厚的親情,但正因為如此,所以乍聞噩耗,表演得才有點兒過火……


    真若是至親至近之人過世,比方說裴氏,以如今裴該的心性而言,不至於驚得跌倒——他見過的死亡還少嗎?神經早就麻木了。


    卞壼把裴該攙扶起來,然後轉過頭去嗬斥裴服:“休得再哭,貴家主如何罹難,且先備細說來。”


    裴服抹一把眼淚、鼻涕,略收悲聲,這才結結巴巴地陳述前事——原來他當初就跟著裴嵩前往蓬關,去遊說陳午率軍入洛助守,正如裴該所料,陳午又不傻,也不愚忠,怎肯自蹈死地呢?相反,他還勸說裴嵩,說您是高門子弟,朝廷重臣,不如我奉您為主吧。


    當然啦,這所謂的“主”,隻是一個傀儡,一麵旗幟而已,後來郗鑒為陳午部下所俘,陳午也搞過這麽一出,郗道徽比較精明,甩下幾句片兒湯話,曲與委蛇,然後得個機會就落跑了,先迴老家,隨即上了嶧山。


    裴嵩年紀輕輕,又缺乏政治智慧,竟然一口應承下來——在他想來,我若是能夠成為這一軍之主,不就能夠拉著他們前往洛陽去了麽?可誰成想基本上就沒人肯聽他的,並且在他到處勸說,甚至於打算多少拉幾夥人先走之後,徹底惹惱了陳午——最終被陳午的族叔陳川所殺。


    至於是陳川自作主張,還是陳午秘密下了指令,那就沒人知道啦。


    裴服說到這裏,馮鐵在旁邊插話道:“前此我家使君於辰亭擊敗胡帥唿延晏,陳午亦遣大將李頭率軍相助,此人在李頭軍中,自請見我家使君,說為裴氏舊仆,希望能到淮陰來拜望裴使君。”


    裴服點點頭,抽噎著解釋說:“昔日大家在蓬關時,與那李頭頗熟稔,初欲率數部歸洛,李頭也曾應允,故此大家遇難後,小人即被李頭收留。前此跟隨李頭到辰亭,聞祖刺史部下說起,二郎在徐州,多將糧秣資供,始知二郎消息……便即來投。”


    裴該瞠目怒道:“我必殺陳午叔侄,為先兄複仇!”


    馮鐵急忙勸阻道:“我家使君正恐裴使君如此,故此遣末將引裴服來——陳午雖為乞活,此前也不肯相助守洛,終究是我晉國子民,多次與胡賊鏖戰,嚐誡左右雲:‘我等但求活,不可降胡,若降胡,是拋棄父母祖宗,與死何異?’今正當用人之際,不宜與之爭鬥,尊兄之仇,還是容後再報吧。”


    裴該瞥他一眼,冷冷地迴答道:“彼在蓬關,我在淮陰,山水阻隔,即欲複仇,不可得也。卿迴報祖君,彼自可與陳午叔侄合縱,我不怪他;但等我前往河南之時,料想是胡虜掃清之日,到那時至親之仇不共戴天,也請祖君不要攔阻。”


    馮鐵拱手鞠躬,迴答道:“誠如裴使君之命。”


    裴該頓了一頓,才覺得自己的反應順序是否有些錯位?當即詢問裴服:“阿兄遺骨何在?”裴服迴答說:“李頭相助小人,草草落葬於蓬關之北。”裴該點點頭:“要待驅逐胡虜,飲馬黃河,當奉先兄遺骸返鄉安葬。”


    馮鐵又再插話:“尊兄既已罹難,我家使君已遣人入長安告喪,請將钜鹿郡公之爵由裴使君襲承,相信朝廷必會應允。”


    裴該皺皺眉頭,心說這倒勉強能算是個好消息……


    ——————————


    裴該留下了裴服,派人安頓好馮鐵,並且送走了卞壼,自己一個人返迴內室,垂著兩條腿坐在床上發愣。裴丙探頭探腦地進來問:“主人可要飲茶?”裴該點點頭:“沏一壺來。”


    他從江南搞來了一些茶葉,當然啦,沒有按照時下的習慣,索取茶餅,而是要求把新葉采摘下來之後,略加翻炒,去其草腥氣,就送來臨淮——自有裴仁等人負責辦理。實話說,任何天然物種,天生就不是用來養人的,那種以為人乃萬物之靈,萬物皆供人所用的說法完全是胡扯,所以不經過長期的培植和改良,這些新的茶種完全沒法和後世相比。但裴該在前世就不是一個好飲茶、善飲茶的人——其實他更喜歡咖啡——穿來此世,有茶水可喝就足夠了,也不必要求太高。


    不過有時候他也會想,是不是找點兒幹茉莉花來下於茶中,當花茶喝,可能滋味能強一些呢?


    飲茶主要為了消食和提神,所以一般他在晚飯後都會沏上一壺——後世形質的陶壺,他特意命人燒製的,倒也沒有什麽技術難點——裴丙就負責此事,故此才會探頭詢問。


    等到茶水沏上來,裴該摒退裴丙,一個人斜倚著幾案,一邊喝茶,一邊凝神細思。方才卞壼問他:“使君可有攘救之策?”他還沒來得及迴答,馮鐵和裴服就進來了,此後聽聞兄喪之信,卞望之也就不方便繼續追問下去。


    其實裴該設想中的迴答很簡單,那就是——想要驅逐胡虜,安定天下,誰都靠不住,隻能靠自己!所以什麽長安、建康,全都不要對他們報任何希望!


    經過那麽長時間,相信卞望之你也瞧明白了,普天之下真有恢複之誌,並且有能力逐漸加以執行的,也就我和祖逖二人而已……哦,或許還能再加上半個劉琨。劉琨處山高水遠,你去不了;祖逖在兗、豫,主要將兵,對於民政的管理非常粗放,你去了也派不上用場;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呆在我這裏好啦,別再想落跑了。


    自從在苦縣寧平城中見過王衍以來,直到逃歸江東,世家官僚裴該見得多了,也實在膩味透了。要說“五胡亂華”那還真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曆史發展的必然,說白了,所謂的“衣冠華族”,也就是中國的上層建築,經過漢代的鼎盛期之後,已經日漸腐朽,再難以支撐起一個龐大的帝國來。所以才會分裂,所以才先內鬥,然後胡騎肆虐。


    多少有點兒象羅馬帝國的崩潰,帝國本身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隻要外族輕輕一推,當即便四分五裂了。


    究其根由,門閥士族的崛起,不能不說是一大誘因。經學世家始於後漢,曹操雖有借勢扶持寒門、壓製世家的舉措,但因為天下未定,最終還隻能依靠世家,於是到了曹丕時代,遂有陳群創建“九品中正製”。中正製最初的設想是好的,是為了複興因為亂世而難以繼續維持下去的兩漢察舉製,但逐漸的世家大族壟斷了中正品評,於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社會階層逐漸固化,自然帝國的活力也就萎縮了。


    中正品評到了西晉後期,就已經徹底變味兒,三條主要的考評標準,逐漸以家世為第一,品德為第二,才能墊了底。要說經學世家基本上壟斷了文化,世家子弟可以得到最優秀的教養,成才率肯定比寒門要高,先看家世,就如同後世看一個人是從哪間名校畢業的一樣,還算有一定的道理,尤其是操作起來很方便,還則罷了;德在才先,那就是徹底的扯淡。


    儒家思想本來重德而輕才,再加上雜糅上部分道家理論,講究無為而治,仿佛官吏的最高品性就是啥都不理,隻管好教育工作就成,不做事自然不會有過,而無過便是有功。更重要的是,道德這玩意兒看不見,摸不著,官僚階層就此被大群偽君子所占據——比方說王衍就是一徹底的偽君子——而世家之間相互吹捧,相互粉飾,寒門微瑕也要摳成大過,世族道德再有虧,隻要沒被人當場逮住,全都可以糊弄過去。


    孔子講“仁恕”,這是不為統治者所喜的,於是就硬生生把他的理論給扭成了“忠恕”,那麽對於一個還沒有邁上仕途之人,要怎麽看清他是忠還是不忠呢?那就隻有問他是否孝啦,認為凡孝子必能忠君。所以漢代諸帝,諡號中都帶著一個“孝”字,所求賢才,名為“孝廉”。三國不搞那一套,等到天下粗定,西晉卻又把這一套給揀了迴來——乃有孝惠、孝懷、孝湣三朝。


    其實這就是搞笑,以孝害忠之事,史不絕書,而且王莽就是個大孝子,但他又哪裏忠了?


    隻可憐自己穿來此世,又掛著個世族子弟的招牌,就不可能徹底不理這一套。倘若隻是平頭百姓,比方說從流民將做起,一步步鎮定亂世,還則罷了,既然有招牌可用,即便自己對那招牌嗤之以鼻,直接扔了也太可惜啊。再說了,有這般出身,卻不理這塊招牌,你以為真能夠混進流民群中,被他們當成同類嗎?


    裴該剛才聽聞裴嵩的死訊,雖然心中並沒有太大感觸,也必須要做出痛徹心肺之狀來,就是不能夠撇了這塊招牌,否則的話,卞壼必然第一個落跑——裴該其實挺厭惡自己必須演的這幕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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