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裴該曾經上奏建康,說我已經大致鎮定了廣陵、臨淮、下邳和彭城四郡國,暫署各縣令長,不過郡國守相秩兩千石,名高位顯,就必須得江東派人來擔任了,我不便專擅自為——再說江北也沒什麽資曆足夠的人才。他請求任命卞壼為廣陵太守,其它三郡國,郡守、內史,則都聽從建康的派遣。


    王彬說了:“由此可知,裴文約實無自外於大王之意——未知大王作何主張?”


    裴該請求建康政權派任三郡國的守相,一來是為了維持與琅琊王氏的關係,表示自己還是心向建康的,不會因為得了長安的封拜,從此就為司馬鄴他們考慮;二來也確實找不出合適的人才來出任了。他既得四郡國,總不能光有一群暫署縣令長,而把郡守一級官員全都空著啊,那可該怎麽管理?


    相當於把自己手上的桃子切下一小塊來,奉上建康政權,希望那票官僚嚐著點兒甜頭,可以暫時不起掣肘甚至是釜底抽薪,吞沒自己奮鬥成果的心思吧。


    而且裴使君在這四郡國之內,攻破塢堡多處,殺的人也不少,早就惡名……威名素著了,加上各縣守令又是他跟地方豪族交換利益後署任的,自己還掌握了州中最強大的一支武裝力量,就算建康派來幾名守相,又能管得了什麽事情?不說被徹底架空,起碼無法輕易損害到他州刺史、都督軍事的權益吧。


    就王彬本人來說,對於裴該這種恭順的態度是很滿意的,便即代裴該向王導探問,說:“大王作何主張?”當然啦,司馬睿作何主張,其實沒有蛋用,他的本意是問:“阿兄你做何主張哪?”


    裴該並不僅僅送點兒“吉錢”給南渡各族,還在書信中拐彎抹角地剖分江東形勢——他終究熟知後世的曆史,知道杜弢、杜曾的叛亂最終是被平定了的,而周勰也確實樹起過反旗——引誘僑客們把更多的目光投向江東豪門。你們要是內鬥不休——當然啦,在原本的曆史上也是如此——就沒空來搭理江北的我啦。


    所以王彬本來沒有那麽高明的見識,全靠了裴該的指點,他才跑來現學現賣,竟然句句話切中肯綮,很快便掌握了談話的主動權。這心裏一高興,自然要為裴該說幾句話了。


    王導聽問,輕輕搖頭,說這事兒我還在考慮。旁邊兒庾亮發話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裴文約既有此心,豈可不答允他?”頓了一頓,又再加上一句:“卞望之濟陰舊族,可為廣陵郡守。”很明顯裴該吐出三名守相的空缺來,就是要用對卞壼的任命來做交換條件的,所以不能不答應,否則就不方便往江北派人啦。


    王彬亦連聲附和。王導瞥了兄弟一眼,緩緩問道:“世儒可有北渡之意?”那你願意不願意去哪?


    王彬聞言小小吃了一驚,趕緊諂笑道:“阿兄無得戲言。”我在江南呆得好好的,幹嘛要到江北去吃苦?


    王導雙手一攤:“可說來,任誰為好?”


    雖然裴該自稱鎮定了四郡國,周邊又暫且沒有強敵,但終究算不上是太平地域,淮水也不比長江天險,可以阻擋外敵,則無論江東豪門,還是南渡僑客,誰肯前去江北就任?又不是裴該把手裏的桃子整個兒奉上了,北上必然要受他的管轄、鉗製,不能自專自為,好處不大,危險係數不低,建康官僚若有北渡吃苦的心思,早先就跟著裴該、祖逖他們走啦,還有必要等到今天嗎?


    那就隻有退一步,尋找那些名位暫且不顯,或者被投閑置散之人出任三郡國守相了,但問題那些人大多門戶不高,又怎麽可能破除成例,起家就讓他們做兩千石啊?


    王導難道不願意往江北派人嗎?裴該雙手奉上的心意,他難道就那麽清廉、大肚,不打算去接?實在是找不出合適的人來啊。


    庾亮沉吟少頃,突然說道:“此事可細商量,我倒是有幾個人選……”


    ——————————


    建興二年,元旦才過,建康便有大都督令旨下至淮陰,拜卞壼為廣陵太守,同時也任命了徐州南部其它三郡國的守相,開列名單,通知裴該,說彼等不日便將到任。


    裴該手捧名單,細細一瞧,不禁是目瞪口呆,心裏反複在說一句話:“不會吧,有病啊……”


    臨淮國內史任命的是虞胤,字保文,濟陽郡外黃人,年歲跟裴該差不多大,是個小年輕。虞氏也算是中州世家,據說出自東漢名將虞詡,家族地位大致跟祖逖相仿。關鍵在於虞胤之姐,乃是琅琊王司馬睿的亡妻,雖然毫無誕育,卻夫婦相得,舉案齊眉,因此她在前年過世後,不管臣子們怎麽勸說,司馬睿就是不肯再續弦。根據裴該的記憶,原本曆史上司馬睿一輩子就這麽一位正室夫人,即便登基稱帝後,也隻追尊虞氏為皇後(元敬皇後),再沒有別的皇後了——倒真是一位模範丈夫。


    所以很明顯,虞胤這位小舅爺北渡絕對不是來吃苦的,而是來鍍金的,所以就任的也是最靠南的臨淮國,方便一旦遭逢危險,他可以馬上乘船逃迴江東去——估計這小子在江北呆不長久。


    這一任命雖出裴該意料之外,倒也在情理之中,問題另外兩位,就讓裴該徹底跌落眼鏡了。


    彭城國內史是任命的周劄,字宣季,義興陽羨人,也就是周處的第三子、周玘的兄弟。對於這一任命,裴該是很能夠理解,但同時也深不以為然的。就理論上來說,這是分化瓦解和削弱吳興周氏的一步妙棋,但問題是,根據裴該對後事的了解,周劄始終是反對侄兒周勰反叛建康的舉動的,其後周勰指示吳興郡功曹徐馥假借周劄的名義造反,也是因為周劄及時站出來撇清,才使得徐馥被殺,叛亂瞬間便得以平息。


    又因為周劄的責備,周勰被迫收起了反抗僑族的念頭,從此灰心失意,每日沉湎於酒色之中,常說:“人生幾時,但當快意耳!”一直頹唐到死。


    所以說周劄是周勰那匹劣馬的籠頭,你把周劄趕到江北來,那不等於放縱周勰造反嗎?!


    當然啦,王導、庾亮等人終究不是預言家,肯定看不到裴該那麽遠,也瞧不清周劄的真實心意——就算周劄當眾表態,說我跟哥哥、侄兒不同,我跟你們是一條心的,他們也得能信啊——所以趁此機會把他趕到江北來,倒也不能過於苛責。而且裴該再想一想,周勰造反就造反吧,關我屁事啊,正經江東越亂越好,那樣你們才沒精神頭顧得上我了。


    至於新任下邳國內史,竟然是——陶侃陶士行!


    裴該與卞壼探討這一人事安排,卞望之笑道:“這是鳩占鵲巢之計啊。”南渡僑客為了可以穩占江東之地,自然要壓製江東土著,能拉攏的就拉攏,不好拉攏或者能力過強,容易形成威脅的就削弱之、鏟除之,把他們趕過長江來,本也是題中應有之意。而且——“陶士行才逢喪敗,本當罷職,又恐其部曲不服,故此徙之江北……”


    裴該微微點頭,其實就這方麵的認知而言,他比卞壼理解得更為深刻。在原本的曆史上,王敦、王導最終是讓陶侃白衣從軍,戴罪立功的,於是陶侃、周訪聯兵奮戰,降服王貢,並且徹底平定了杜弢之亂。隨即陶侃就來向主帥王敦告辭,說要返迴江陵治所,去做他的荊州刺史,王敦卻直接就把他給扣下了,改任陶侃為廣州刺史,要趕他去在當時還極度蠻荒的廣東地區。陶侃部將鄭攀、蘇溫、馬鯭等人聞訊大怒,當即投靠了杜曾,為此王敦差點兒就取了陶士行的性命……


    大勝之後,有功不賞,反而降級——雖說都是刺史,但廣州那地方,能跟荊州相提並論嗎——也難怪鄭攀他們會嘩變了。而如今趁著才剛戰敗,給陶侃降級,趁機剝奪他的兵權,那就名正言順啦,相信其舊將不會因此而鬧出太大的亂子來。


    卞壼還向裴該拱手恭賀,說:“陶士行乃揚州名將,精於行伍,若得相助,使君如虎添翼啊!”裴該卻擠擠眼睛,有些不大以為然。


    他知道自己在軍事上是短板——起碼現在還不可能與當世名將平起平坐——因此亟欲招攬能戰之將,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問題你得駕馭得住他才成啊。祖逖年歲既大,功名心又重,即便當初家門、品級都在裴該之下,裴文約也不敢以之為賓,而隻能引為盟友。那麽陶侃呢?他論年歲比祖逖還大,功名心也不見得輕嘍,甚至說不定還有不小的野心——


    《晉書》上有幾段很詭異的記載,一是說陶侃少年時代曾經在雷澤裏打漁,網到一枚織機上的梭子,掛在牆壁上,沒多會兒突然間雷雨大作,那梭子竟然化作蛟龍,騰空而去。二說陶侃曾經做夢,自己背上生出八張羽翼,直飛上天,看到天門上下九重,他都已經飛過八重了,隻有最後一重進不去;守門人以杖擊之,陶侃頹然落地,左翼折斷——醒來後左腋下還覺得隱隱作痛。


    第三個故事,陶侃某次上廁所,突然看見一個人身穿大紅衣衫,頭戴介幘,手捧笏板而來,對他說:“因為您德性高,所以我才來通知一聲,將來您會成為公,位至八州都督。”第四個故事,陶侃左手中指上有一道豎行的紋理,到了最後一段指節的時候就終止了,相士師圭對他說:“這道紋理,說明您將會成為公;倘若紋理能夠一直貫徹到指尖,那就貴不可言啦!”陶侃用針刺這紋理出血,隨手往牆上一灑,自然就成為了一個“公”字,而且越擦越是分明……


    後來陶侃果然都督八州諸軍事,封長沙郡公,他占據長江中上遊,手握強兵,“潛有窺窬之誌”,說白了就是打算幹跟王敦、桓溫相同的事情。但每當想到那個折翼的荒夢,陶侃就深自戒懼,強按住自己熊熊燃燒的野心,最終也沒有真的付諸行動。


    《晉書》本來質量就不高,還經常記載一些神神鬼鬼、奇奇怪怪的事情,因此對於這些相關陶侃的記述,後人大多認為是汙蔑——陶士行怎麽可能有野心,怎麽可能有反意呢?但在裴該看來,凡有大能力者,必有大誌向,有大誌向者,形勢到了,野心自生,那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曹操年輕時候還隻想當“漢征西將軍曹侯”呢,結果位極人臣,成為一代“奸雄”,還不是勢力到了那一步了,就算自己不想,部下也得拱著你上啊。至於陶侃,麵對腐朽無能的東晉朝廷,他就真能一輩子不起異心?誰信哪!估計隻是因為年歲太大啦,連造反都未必造得動了,所以才為子孫計,把心頭那點火苗子硬生生給掐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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