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就著火把的光亮,大聲誦讀裴該早就準備好的文書,曆數陳氏兄弟的罪狀。裴該特意把文辭寫得非常質樸,絕不駢四儷六搞那些官樣文章,就跟老百姓日常對話幾無差異,相信塢堡內外,所有人全都能夠聽得懂。


    要知道小老百姓不是卞壼那種懂得法律條文和執行流程的官吏,他們從來聽風就是雨,裴寂閱讀陳氏兄弟的罪狀,果然引發了塢堡上又一陣騷動——我早知道那哥兒倆不是好東西,但沒想到他們竟然這麽壞!


    隻是這還不並足以使得塢堡中人倒戈相向,因為官府的威、德尚未加之於身,遠不及橫行鄉裏的陳氏兄弟來得可怕。而且從來“賊過如梳,兵過如篦”,外麵那麽多氣勢洶洶的當兵的,還都是外鄉人——即便兩千年後,地域矛盾也始終存在——一旦衝進來,恐怕自家產業乃至性命立刻就會受到威脅啊。陳氏兄弟即便再糟糕,暫時需要自己助守塢堡,必然也還害不到自己頭上不是?


    一直等裴寂讀到:“陳氏兄弟暗通縣中滑吏,修改田契,將一鄉田產盡數歸到陳家名下……”


    當裴寂讀到這一句的時候,他心裏還挺得意:陳家偽造田契,得到官府蓋章認可,那可是由他裴寂經辦的呀,他本一奴仆耳,結果罪狀中卻寫“滑吏”……滑不滑的暫且不論,竟稱為“吏”,這是不是使君再次暗示,將來我等為奴者,也有機會做官呢?倘若真能如此,果然正如使君所說,比起昔年在琅琊王府上為奴,要幸運得多啦,前途絕對光明!


    隨即不用眼瞧,就耳聽得塢堡上的喧嘩聲陡然間盛了起來。


    淮泗鄉中的土地,原本陳氏兄弟占有的並不算多,但他們通過建築塢堡,組織武裝,以護鄉為名,要求依附的農民全都以田契為押——既然接受我等的保護,你們也總得吐點兒什麽東西出來吧?質押田契,理由很充分,那是為防萬一有人私通外敵,損害了塢堡的利益,便可將其田契沒收,充為塢堡公產。


    這年月“皇權不下鄉”,全靠地方自治,奪契之類的事情,即便苦主證據再充分,隻要按住他不讓告發,自然官府不究。退一步說,苦主真跑縣裏去告狀了,隻要塢堡上下,大多數人都站在塢堡主一邊,官府也會遵從“民意”、“公議”,把苦主一頓板子趕出去了事。所以隻要有足夠的理由,還能夠服眾,想要奪契本是很簡單的事情——質押田契的理由,正在於此。


    其實非止陳氏兄弟,各塢堡主往往用這種手段來控製依附農民,然後轉過頭去就私改田契,進而通過貢獻錢、糧,以求得到官府的背書。原本想著等周邊略微太平一些了,必然會有農民想要索迴田契,到時候一家一家,慢慢地掀開底牌,通過一番水磨功夫,即可把臨時依附者徹底變成自家的佃戶——可誰成想竟被裴寂當場喝破了。


    陳劍難免心慌,連聲高叫道:“都是謠言,為動我塢堡中人心,汝等千萬勿聽狗官的挑撥!”忽聽身旁有人哆哆嗦嗦地問道:“果然都是謠言嗎?還請二郎將我家田契取出來,我也不索迴,但求看一眼便可……”


    陳劍瞪眼道:“汝鬥大的字識不得一籮筐,便將出田契來,汝又看得懂麽?!”


    對方卻還不依不饒:“小人固然不識什麽字,但自家祖傳的契,什麽模樣,總還是記得的。還請二郎將出來,我隻看一眼,一眼便可……”


    陳劍慌了,隨口敷衍道:“汝等質押之契,都鎖在家兄櫃中,我如何取得出來?”


    喧嚷之聲就此更盛,塢堡牆上當即亂成了一片,不管陳劍與其心腹如何彈壓,都無法將人心重新穩定下來。


    塢堡之外,劉夜堂湊近裴寂,低聲問道:“敵氣已奪,其心已亂,可以趁此機會攻打麽?”裴寂皺著眉頭瞥他一眼:“我隻管念書狀,何時攻打塢堡,乃從事之事,何必來問小人?”劉夜堂點點頭,正待下令,裴寂卻突然間伸手一扯他的衣袖:“且慢,書狀末尾尚有幾句話……”


    他也奇怪啊,田契問題絕對是一樣動搖敵方人心的大殺器,所以附在最末,乃是情理之事,可是為啥下麵還有兩列小字咧?滿心疑惑地便又大聲誦念起來:


    “陳氏不忠不孝,不友不悌,陳劍曾欲聘盱眙莫氏之女為妻,陳奮遣人窺看,見此女貌美,乃私許嫁其妻弟龐某……”


    陳劍還正在塢堡上扯著嗓子彈壓農兵呢,耳畔突然間飄過這麽一句來,當即便是一愣,隨即手扒著牆堞,高聲問道:“汝念的什麽?可肯再說一遍?”


    裴寂把前麵那句話又再大聲重複了一遍,陳劍不禁雙目圓睜,朝著自家兄長便叫:“我還以為是嫂嫂從中阻撓,原來是大兄之意麽?!”


    想那甄隨,表麵粗豪,其實腹藏丘壑,見此情狀,當即左手一把揪住陳奮的發髻,右手順勢便掏出了塞在他嘴裏的布團。兄弟二人再度雙目相對,陳奮趕緊解釋:“興國休聽狗官挑撥,確實是卿嫂的謀劃,彼龐氏在盱眙縣中的勢力,並不弱於我等,無奈隻得相讓——其中緣由,我早便對卿分說過了呀!”


    他們兄弟兩個全都無文,從來對話時也跟泥腿子似的“汝”來“汝”去,不知道用敬稱,這迴是真急了,竟然開始稱唿兄弟為“卿”了。


    陳劍在塢堡上點點頭:“大兄之言,小弟自然信服……”


    話音未落,就聽裴寂又開始念下一句:“至於陳劍,則與其兄妾侍馮氏私通,今馮氏所懷骨肉,非陳奮子也,實陳劍所有!”


    陳劍聞言,當場就蒙了,一張麵孔憋得通紅。陳奮也不禁愕然,扯著嗓子就問:“興國,果有此事麽?”


    陳劍急忙擺手:“大兄、大兄信我,還是信那狗官的妄言?”


    誰料陳奮卻迴答道:“所謂空穴來風……”其實他心裏早就有所懷疑了,流言蜚語也聽說過不少,隻是一直找不到證據,故此從未責問過兄弟——倘若沒有流言存在,裴該又怎麽可能打聽得到?


    陳劍聞言,氣得是目眥盡裂,一張麵孔先是漲得通紅,隨即轉為鐵青,在火光映照下,滿臉皮肉扭曲,仿佛惡鬼一般。就聽陳奮追問道:“休要砌詞敷衍,汝但指天盟誓,我便信汝!”陳劍一瞥眼,就見身周無數道驚訝、疑惑、鄙夷的目光朝他射將過來,有如支支利箭,這會兒真是百口莫辯,不禁仰天長歎:“罷了,罷了……”


    他知道這事兒倘若始終是流言,還則罷了,既在大庭廣眾下被當場喝破,陳奮不可能不心生疑竇,雖然嘴裏說什麽“我便信汝”,心裏必然存下疙瘩——就算純屬捏造,全塢堡人人都聽見了,都正用疑惑的眼光瞧著自己呢,那自己今後還有臉做人嗎?哥哥又怎能容許馮氏妾把孩子順利地生下來?那腦袋上的帽子真正不綠而綠!


    陳劍決斷下得很快,當即搭箭扯弓,一箭便朝裴寂射去:“狗賊,竟敢汙蔑於我!”裴寂嚇得把脖子一縮,好在甄隨眼疾手快,匆忙揮刀遮擋,將來箭順利地劈成兩半。


    可是隨即又聽弦響,然後陳奮一聲慘唿,臉上中箭,直透顱骨,眼瞧著是活不成啦!


    這一轉折,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塢堡上下,眾皆大驚,再找卻已然不見了陳劍的身影——就連他好幾名親信也都消失了影蹤。劉夜堂當機立斷,暴喝一聲:“進攻!”兵卒們發一聲喊,便直朝塢堡撲去——因為來得倉促,什麽器械都不及準備,打算要趁著塢中人心散亂的機會,疊羅漢登垣,蟻附破之。


    塢堡上連續弦響,縣卒當場便栽倒了數人,但隨即他們也開始朝堡牆上放箭,一名農兵長聲慘唿,一腦袋就從牆上栽到了牆外……


    這場攻防戰打得很是混亂,但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很快便有人主動打開了塢堡大門,並且跪地舉手,口稱“願降……隻求將小人數代傳承的田契返還於我。”甄隨猱身而上,一刀便將此人劈翻在地,隨即搶先衝進堡去。劉夜堂急得在他身後大叫:“彼等既肯降,便不要再殺傷百姓了!”


    縣卒一擁而入,很快便在塢堡農兵的指引下,擒獲了陳奮的妻兒老小,隻有陳劍與他幾名親信,還有陳奮那個身懷六甲的姓馮的侍妾,影蹤全無——有人指稱,是背著大包小包,打開北側的暗門,摸黑逃走了……


    ——————————


    陳氏兄弟之間的那些齷齪事,其實各自都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隻是為了維持塢堡的穩定,可以使得家族在亂世中延續下去,故此全都隱忍不發,表麵上還兄友弟恭,表現得非常和睦。然而有些事情是絕對見不得光的,一旦被人喝破,矛盾當場便會激發出來。


    隻是陳劍心中甚為不忿,心說我一時受激,不合質問了哥哥你一句,你矢口否認,我當場就假裝信了——外敵覬覦在側,你我兄弟豈能再起齟齬?可誰成想你這粗暴的脾氣絲毫不改,竟然反咬我一口,還要我指天盟誓……舉頭三尺有神明,這誓是可以隨便發的麽?眼瞧著塢堡中人心散亂,分明難以收拾,一旦被官兵攻進來,必然玉石俱焚。你反正要死的,不如由兄弟我來動手,而兄弟我……還是趕緊落跑為好!


    於是心中常年積怨就此爆發出來,一箭射裴寂不中,也不知道怎麽的鬼使神差,第二箭就直奔著兄長陳奮的麵門射過去了。射完這一箭,他當場便轉身下牆,領著幾名親信,裹脅了馮氏小妾,把細軟打一個包,就從北側暗門潛逃了出去。


    摸黑跑了好幾裏地,喘息稍定,陳劍心中也不禁後悔——應該先把可惡的大嫂和她那孽種也一刀兩斷的,倘若侄子將來長大成人,要找自己報仇可怎麽辦?


    對於這兄弟二人之間的故事,裴該略有所耳聞——當然同樣沒有證據,而且也挖不出什麽細節來——他用小字附錄在文書之後,交給裴寂,本想著“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倘若田契之事還不足以煽惑塢堡中人心的話,或許就必須嚐試著離間陳氏兄弟……原本設計得好好的,但是臨行倉促,就忘了跟裴寂交待了。


    倘若他真跟裴寂說明了,估計以當時的形勢,劉夜堂會當即下令發起進攻,損失也未必更大,裴寂不必要讀出最後那兩列小字來,陳氏兄弟便不至於當場鬩牆。無心之失,產生的效果倒還算不錯——當然裴該預料不到,那條小小的漏網之魚,將來會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


    且說“厲風”、“劫火”兩營一千名士卒,很快便控製了整座塢堡,在劉夜堂的指揮下,連夜行動,把堡內人眾全都用繩索串綁起來,把錢財、糧秣裝上馬車。甄隨則派幾名眼力尚可的健卒北出五裏,前去偵探胡軍的動向。


    按照劉夜堂的意思,咱們爭取一晚上把塢堡搶空,然後趕緊退返淮水南岸去,但是甄隨卻說:“都督還要我等毀掉塢堡,否則若胡軍前來,據堡以守,恐怕難以驅逐……”劉夜堂頓足道:“我豈有不知?但恐怕時間來不及了,若走得慢些,胡人都是騎馬的,必被彼等追及……”你瞧這塢堡修得可有多堅固啊,一時三刻哪兒能夠毀得了?


    甄隨撇嘴道:“土牆自然難扒,難道木舍我等也毀不了麽?”下令本部士卒四處縱火,把塢中房屋連帶木質的堡門,全都焚之一炬而去。


    等火頭起來的時候,天都快要亮了……要知道那麽大座塢堡,即便隻是搜掠浮財,那也得花費相當長的時間哪,劉夜堂數次下令撤退,甄隨卻舍不得搶掠的快感,反複拖延……一直等到甄隨的部下跑迴來稟報,說隱約發現在泗水東岸有星星點點的火光,懷疑是一支軍隊正屯紮在那裏。劉夜堂道:“此必胡軍至也!”估計他們天一亮就會拔營,然後尋找合適的地方涉渡啦——“我等須即刻返迴淮南,並遣人急報都督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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