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向祖逖侃侃而談,論述江東雖倚長江之險,其實並非完全的守勢,隻要下定決心,亦可轉換為攻勢——這番話既非平常之論,也不完全是他自己的獨特主張。


    曆代史家都認為自北而南,可呈破竹之勢,自南向北,用兵往往不成——從來南方統一北方的,隻有一個朱元璋,那還是趁著元朝政府正鬧內訌的機會,才能夠一舉成功的。裴該對此是部分認同的,但他同時認為,直接南方王朝統一北方固然不大現實,但如同後來的桓玄、劉裕那樣,我一口氣打到河南甚至關中去,應該不是絕無可能吧。


    桓玄、劉裕都是為了迴朝搶班奪權,這才導致北伐功敗垂成的,倘若他們雄心壯誌更強一些,後方局勢再好一些,盡數拿下並且基本鞏固黃河以南地區,成一北宋,還是有可能的吧——尤其劉裕太倒黴啦,他南歸很大一個原因是劉穆之突然死了,喪失了在朝中的代理人,這完全是偶然事件嘛。


    難道那時代的後秦不比現在的胡漢強大嗎?難道那時代的拓跋魏不比現在的石勒強大嗎?劉裕就算天縱奇才,也不可能比祖逖強太多吧?為什麽他能打贏,祖逖偏就不成?若是錯失了良機,真等到前秦、北魏一統黃河流域之類的形勢產生,那就隻剩下“元嘉草草”,無力迴天了。


    當然啦,祖士稚的年歲,以及壽命,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所以才更拖不得啊!


    其實裴該這番話,是直接套用了一千年後一位大詞人的作品,那就是南宋恢複派領袖陳亮陳同甫。陳亮慣以政論入詞,所以他的《念奴嬌·登多景樓》就利用詞為手段,直接反駁朝中那些主和派臣僚,認為長江天塹隻能用來防守的言論。裴該前世就非常喜歡這篇作品,原詞曰:


    “危樓還望,歎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崗三麵,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強對!”


    祖逖聽到這裏,不禁激動地一把抓住了裴該的手,雙目炯炯,揚聲道:“我自當與卿同心一意,共赴江北,奮厲長驅,衝冒矢石,以抒國難,進討邦賊——豈能苟且江東,為小兒輩做門戶私計?!”


    裴該剛把祖逖的雄心壯誌給鼓舞起來,隨即卻又是一盆涼水:“惜乎,我等無名無分,無兵無糧,徒有雄心壯誌,終究難以成事啊……”


    祖逖一皺眉頭,說名分確實是個問題,若是琅琊王不下命令,我們總不可能主動跑江北去啊……但提起兵馬糧草,籌措起來未必很難……


    ——————————


    裴該這趟從祖逖家迴來之後,一連數日都呆在府中,等人上門。雖說因為此前的閉門謝客,很多人碰了一鼻子灰,不可能再來了,但真正的有心人,希望能夠藉著裴該的名望,從而搭上東海王太妃裴氏這條線,從“北傖”手中搶奪更多權力者,肯定還是會堅持不懈的。


    南渡僑族,除非家世太低的,裴該全都予以接見;江東豪族同然,但標準線還得更高一截。裴該心中苦笑,我本非驕傲之人也,但寄魂此世,就被逼著必須擺出高傲的姿態、貴族的臭臉來,否則若被當成地主階級的異類,必然人人喊打,大業終難成就啊……


    果然等不了幾天,裴該的新態度一傳出去,紀友再次找上門來了。這迴裴該沒再拒見,甚至於還親自站在門內迎接,使得紀友是受寵若驚啊——不過他自己心裏也很清楚,裴該敬的絕非自己,而是秣陵紀氏家族,必然是認識到自己此番登門,乃是作為家族的代表前來,所以才暫且放下了頂級“北傖”的臭架子。


    其實即便在江東土著當中,紀氏都不能算是第一流的大家族。江東首重義興周氏和吳興沈氏,俗謂“江東之豪,莫強周、沈”,其次是吳四姓——顧、陸、朱、張——秣陵紀氏且得往後排呢。紀氏門楣,可以說全靠紀瞻紀思遠一人撐持著,而紀瞻之所以得到司馬睿的重用,甚至還能掌握一定的兵權,則是靠著他和顧榮的密切關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紀氏乃是顧氏之佐。


    裴該把紀友讓進室內,態度還算和藹、親切——終究在覆舟山上一起踏過青,而且同為青年,也沒必要象老頭子那樣把涇渭劃得太過分明。二人坐談了不短的時間,裴該裝模作樣談玄,反正他知道紀友也聽不懂;紀友自然也畢恭畢敬地貌似在聆聽高論,不時慨歎兩聲,卻幾乎插不進一句嘴去。裴該的感覺,紀友就象是一個極其失敗的捧哏演員,所有的“嗯、啊、嘿、是,別挨罵了”全都不在點兒上……


    紀友是以學玄為名登門拜訪的,所以雖然聽得很辛苦,裴該不說下課,他也不好提出早退,就這麽著一挨挨到了夕食時間,裴該吩咐廚下準備膳食。紀友有點兒迷糊啊,你們北傖難道還是一日兩餐麽,竟然如此的落伍?!


    江南老百姓,自然還都是一日兩餐的,但象紀友這種豪門子弟,早就習慣三餐啦,甚至午後漫漫,來頓下午茶(當然不叫這名字),夜深不眠,加點兒宵夜,變成一日五餐,那也是常事啊。所以在他看來,這還是下午茶已過,晚餐不到的點兒,你就喊飯?你吃兩餐啊?


    裴該前世,同樣一日三餐,偶爾四、五餐,此世裴家門風嚴謹,則隻準三餐。他在胡營中跟著那群大老粗一日兩餐,就吃得很辛苦了,既到江東,怎麽還肯兩餐呢?如此做作,不過演戲而已。


    紀友反複推辭,裴該隻是不允:“同方(紀友)既過府,豈可不食而去?難道是責怪該不懂得待客之道麽?”


    時候不大,就有一名老仆端了食案進來,擺在紀友麵前,然後退出去,又端來第二張食案,擺在裴該麵前,再然後出去端酒……紀友就迷糊啊,轉頭問道:“難道裴君府上,便隻有這一名老仆不成麽?”


    裴該輕輕歎一口氣:“我裸身而來建鄴,本無仆役,大王賞賜亦寡,且多奉於東海太妃,自家府中寥寥數人,各司其職,實無多餘。還請同方稍待片刻。”


    好不容易老仆把吃的喝的都端上來了,紀友低頭一瞧,竟然沒有魚,也沒有肉……不過是些醃菜、糙飯,唯一新鮮的是一味竹筍,貌似是用油煎了,用醬調了,滋味異常鮮美。他連吃了好幾口這種筍,讚不絕口,裴該就說了:“雖得賜田地,尚無產出,魚亦不肥,無以待客。唯得此筍,以秘法烹製(其實就是後世的油燜筍),同方若是喜歡,便多食些吧。”


    紀友不禁放下筷子,慨歎道:“不想裴兄竟如此清貧,難道王公茂弘等便不肯資助些麽?”


    裴該皺皺眉頭:“休要提他……他家雖擁萬頃之田,自奉卻薄,還要我也效仿,說什麽中原陸沉,自當臥薪嚐膽,以謀恢複,若不能樂貧,何以成事?”隨即冷笑一聲:“難道口含粗糲,便能噴死胡虜,得返故鄉麽?”


    紀友拱一拱手:“我家倒還薄有資產……”裴該心說什麽“薄有資產”,前些天你在覆舟山上的口氣可比這要大得多啦——“可以相贈。”


    裴該忙道:“何勞饋贈?不過正欲向貴家商借一二,以度荒年耳。”


    兩人就此才終於進入正式話題,反複討價還價,最終商定,紀氏借給裴該陳米八千斛、錢五千,約定分五年償還,不收利息。作為報答,裴該讓出東海王府中兩個七八品小吏的名額來,由紀氏子弟充任。


    等到把紀友送走,裴該不禁撇嘴冷笑一聲,自言自語地道:“特麽的一借就近萬斛,比我田裏一年的租稅都未見得少嘍,這群可惡的封建地主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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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北伐的錢糧從何而來的問題,裴該和祖逖都認識到向司馬睿和琅琊王氏求懇是肯定得不到的,或者杯水車薪,必須得靠自己籌措。那麽該怎麽籌措呢?祖逖又打算讓部曲去“南塘一出”,卻被裴該攔住了。


    裴該說:“去歲年荒,我料秋收前必生饑饉,即南塘多富人,也未必有多少存糧。如令弟此前往南塘行劫,便止得衣衫、珠寶,而不得糧米,想來再去也無益處,徒損貴家之名。然我知何處有糧……”


    紀友不是就吹過牛麽——“即這一城之人盡皆餓死,我家也是不愁吃的。”我就去問他要吧。


    當然啦,這種豪門大家,護院必多,靠搶是搶不贏的,也不可能讓人白給,隻能設謀商借——一是裝窮,讓江東豪門以為可以借機籠絡裴該,二是讓幾個小位置出來,權當賣官了。裴該琢磨著,我盡量把還債期押後,到時候若實在還不出,老子就不迴江東來了,你有本事去中原找我討債啊?從來借錢的才是大爺呢!


    從紀氏開頭,此後裴該又陸續向顧氏、賀氏、薛氏等籌借了糧、錢,不過數量都遠不如紀氏——因為他們的根基終究不在本地,建鄴城內存糧有限。王導為此還特意來詢問過裴該,說你要缺糧問我要……借啊,幹嘛去找那些南人?裴該笑笑,迴答說:“我欲殖產,奈何無本,故向南人商借。則我得本,彼失本,豈不宜乎?是先奪南人之箸,方便再奪其口中食耳。”


    王導連連搖頭,但是也不好禁止他,隻能囑咐說:“正當同心一意,千萬休要傷了和氣。”


    等到糧食攢得差不多了,那就該去募兵啦。可是兵從何來呢?祖逖倒是給指了一條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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