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賓和裴該正好好地說著軍中政事,突然間裴該話鋒一轉,提起了自己的姑母裴氏,說裴氏這些天不肯好好吃飯,還總是哭泣。


    張賓略略一皺眉頭,就問說難道是軍**奉不足嗎?裴該一撇嘴:“軍中有何供奉?”隨即就說了,我姑母曾為王妃,那是養尊處優慣了的,怎麽可能忍受得了軍中生活?不過她丈夫已死,國家覆亡,險些淪為奴婢,這才勉強依靠我這個侄子而已——“今聞其夫侄所在不遠,懷念往事,故此哀傷、怨懟……”我都已經被她莫名其妙罵過好幾迴啦。


    張賓問道:“所謂夫侄是……”裴該伸手朝東方一指:“即刁長史欲伐,而我等欲避者也。”


    張賓明白了,裴該指的是晉朝的琅琊王司馬睿,於是便問:“令姑母與琅琊王甚熟稔麽?”裴該撇撇嘴,有些不屑地迴答說,熟啊,當然熟,比跟我要熟得多啦。


    裴該還是個少年的時候,裴氏就已經嫁給東海王司馬越為繼室了,而即便在此之前,他們堂姑侄也頂多在家族聚會的時候碰過一兩次麵而已,雖有血緣,卻無甚感情。而司馬越乃是司馬懿四弟東武城侯司馬馗之孫,琅琊王司馬睿則是司馬懿的曾孫,雙方血緣關係雖然比裴該和裴氏更遠,關係卻一直都很不錯。


    就理論上來說,司馬睿在家族中的地位比較高,所領琅琊也是大國,比東海國要高級和富庶得多。但在“八王之亂”中,他卻隻是個後起的小字輩而已,不僅無力插足爭勝,就連自保都非常困難——因此他就必須得找個人傍著啊。那麽找誰呢?琅琊、東海本是鄰國,他自然而然地就投入了東海王司馬越的懷抱。


    司馬越在“八王之亂”中之所以能夠笑到最後,原因很多,其中重要一點,就是他在朝中找到了足夠有影響力的奧援——王衍王夷甫。別看王衍假模假式跟石勒麵前撇清,說自己“少無宦情”,其實官癮很大,他口才一流、學問二流,但論起在官場上爭權奪利,踩著別人往上爬的本事,足可與口才相拮抗。所以在“八王之亂”晚期,王衍利用他本人和家族的聲望,基本上掌控了洛陽朝廷,司馬越與之聯手,這才能夠順利擊敗最大的政敵cd王司馬穎和河間王司馬顒。


    ——後世有人評論,其實司馬越和王衍的合作,可以看作是東晉初年“王馬共天下”的濫觴。


    故此司馬睿既然依附於司馬越,自然也會親近於王氏家族,再加上琅琊王氏本來就是他封國內的豪門世家,所以才能順利把王衍的族弟王敦等人召入幕中,並且不敢待之以尋常賓客,而是等同於師友。


    司馬越起兵之初,就表司馬睿為平東將軍(後改安東將軍)、都督徐州諸軍事,為他留守後方;後來討伐鄴城的cd王司馬穎,司馬睿也有領兵從征。所以東海王府上,琅琊王那是常去啊,自然會和王妃裴氏相熟了。


    而且裴該還說了,司馬睿之所以離開徐州,渡江南下,鎮守建鄴,據裴氏所說,初建言者是琅琊王氏的王曠(“書聖”王羲之之父),然後由王導轉達給司馬睿,司馬睿通過裴氏向司馬越進言,才獲得允準的。


    ——想當初裴氏在馬廄中與裴該相認,一開口就說:“昔日我勸汝兄弟隨王玄通子孫同往建鄴……”所謂的“王玄通”,就是指的琅琊王氏前代家主、威名赫赫的王覽,王敦和王導都是王覽的孫子。


    講述完這些舊事,最終裴該總結道:“則琅琊王德我姑母久矣,姑母亦心心念念,深悔當日不往依附……”


    張賓沉吟少頃,撚著胡須微微而笑:“我知裴郎之意了……”


    裴該盯著他的眼睛,輕輕搖頭:“張君未必明我之意——可先說來聽聽?”


    張賓說你是覺得裴氏居於軍中,她自己很不樂意,而對你來說,又有受人要挾之憾——石勒要是真拿你姑母來要挾你,“非大丈夫所為也”,則君臣之間難免會留下心結。或許這也是你直到今天還不願主動為石勒獻策的緣故吧?總感覺自己是俘虜、人質,不是部下。


    而如今機會大好,此處距離壽春並不太遠,又知江南晉軍都已齊集壽春,所以你打算通過我向石勒進言,把你姑母給放了,派人送她到壽春去——


    “我猜裴郎之意如此,未知然否?”


    裴該先點點頭,繼而又搖搖頭:“張君隻得其一,未得其二。”


    張賓說哦,你還有別的用意嗎?說來我聽聽啊。裴該莫測高深地一笑:“若其一尚不能達成,其二有若空中樓閣,正不必多言也。”張賓心道你又冒新詞兒……什麽“空中樓閣”,也不知道是從哪本書上讀來的——“若裴郎能道其二,我便一力促成其一。”


    裴該把身體略略朝後一仰,表現得是穩穩當當,說不著急,我這裏還有些事情沒有安排妥當,就算你現在說服了石勒,要把我姑母送去壽春,我也不會答應——“張君休急,有三五日,時機便可成熟。”


    張賓自詡智計無雙,但是怎麽琢磨也琢磨不明白,裴該所說的“其二”究竟是指什麽……難道說他想先把姑母送走,自己好方便落跑麽?晃晃腦袋,趕緊把這個念頭從腦海中驅逐了出去。一則不應該再懷疑裴該的忠誠啦,不但是同僚,我們還是知己,總拿老眼光看人很不君子;二則他真要是這麽打算的,這“其二”什麽時候都不會告訴我啊,還說什麽要等三五天,時機成熟了再說。


    這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是好奇,當下關照裴該,說你的這“其一”想法,我可以理解,也可以幫忙促成;希望你準備完全之後,趕緊告訴我,我幫你跟石勒說去,然後恭聆你的“其二”究竟是什麽。


    裴該貌似挺得意:“我還以為,自身肺腑,全在張君料算之中,不想也有張君猜不中的呀,哈哈哈哈~~”故意給張賓戴了一頂高帽子——“真所謂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也。”張賓連連擺手,說裴郎你是智者啊,何必自謙為“愚者”?裴該說好吧,那我就自稱“狂夫”——“狂夫之言,聖人擇焉——不過要先等到時機成熟以後。”


    ——————————


    張賓來訪裴該的時候,裴該正在伏案抄書。最近數月間,石勒麾下諸軍抄掠豫南郡縣,因應裴該的要求,發現書籍後不再當劈柴燒啦,全都帶迴來給他,就此又多積攢了數十卷書。如今在他手上,除了實在散碎、難以拚合的殘篇外,已擁有各類圖書典籍總計二百八十七卷。


    自從上次在蒙城放……失火,燒損了部分簡牘後,裴該便索要來大量牘版,主動抄寫、複製,以防再有佚失。各卷有長有短,有全有殘,這將近三百卷文章,總字數起碼六七十萬,足夠他抄好幾個月的——他又不是光抄書不幹別的,再加上整理、注釋,順便記錄下自己的讀書心得,每天能抄一萬字就很了不起啦。


    ——這種速度,哪怕放到前世的網文界,也不算慢手了吧。


    按照裴該的說法——而非想法——最好一部書能有三個拷貝,這樣安全係數才能一定程度上得到保證。原本裝一套拷貝得四乘車,倘若三倍就得十二乘車……這頭疼問題他直接就推給了張賓。既命我總統文教,這點兒便利總得給吧?我手底下一人沒有,連抄書吏都欠奉,難道牘版和車乘也不能保證麽?我不管,哪怕軍行無馬,輜重無車,你也得先緊著滿足我的需求!


    因此張賓臨走前,就習慣性地問問裴該抄書的進度,裴該說還早呢,這第一份拷貝都遠未完成,可惜沒有能人願意幫忙——啥,你說讓簡至繁來協助抄寫?算了吧,對於他的學問,我壓根兒就沒有信心……


    “兗、豫之間,原本文教最為發達,我本以為能夠尋來更多書籍……可惜,屢經兵燹,十不存一了。但不知河北又如何?”


    張賓拱拱手,滿麵笑容地告辭了——裴該還想著河北哪,隻要我們一起努力,還怕打不垮那個刁膺麽?


    等到張賓離開之後,裴該卻不再提筆,而是坐在那裏發了半天的愣。然後他找個機會,又把裴氏請至帳外,避人耳目,立談了少頃。談話內容很簡單——也不敢長篇大論——他隻是對裴氏說:“近有機會,可使姑母先歸江東。”


    裴氏一皺眉頭:“文約故意與我起齟齬,便為了此事?然我當與文約同往江東,絕不先行!”


    裴該笑一笑,心說這女人倒也聰明。便即安慰道:“自當與姑母生死與共。然身處險境,事機瞬息萬變,若一旦不能同行,而姑母躑躅,非但難以逃亡,更恐有性命之憂……還請姑母一切都暫從侄兒的安排。”


    裴氏和他四目相對,凝視了半晌,最終微微頷首:“既如此,一切仰仗文約了。但須謹慎,寧可暫不脫虎穴,也不能自輕性命……”


    ——————————


    第二天一早,石虎果然背著鋪蓋卷兒過來了,就把帳篷紮在裴該寢帳的旁邊。裴該一改昨日的態度,對這小年輕撫慰有加,石虎反倒覺得有些不大好意思。


    他確實喜歡拿彈弓打活人——後世史書上都有記載——還在晉陽時便是如此,已經被劉琨責罵過好多次了,甚至有兩次還直接挨了鞭子。這迴跟隨張儒南下,一路上就少見陌生人——打熟人總不合適——所以才到葛陂,從王氏身旁偷跑開亂躥,一眼就瞧見了裴該。合著裴該也倒黴,麵孔甚白,頭上巾幘卻是黑的,異常鮮明,在石虎看起來,這是個好標靶啊……


    他是瞧裴該孤身一人,又作中原士人打扮,這路貨在晉陽沒少給自己臭臉瞧,看著就來氣,所以都不過腦子,直接拉開彈弓就來了一發。不過好在這熊孩子終究年歲小,還不是後來那個殺人唯恐不勝的暴君,兜裏雖然有不少石彈,打裴該卻是特意用的半幹的泥丸,否則裴該早就頭豁腦裂,一命嗚唿啦。


    誰想到卻因此而闖了大禍,這士人竟然頗得伯父石勒所重,為了這一彈弓,差點兒要把自己給拖出去砍了!石虎這才害怕了,被迫拜裴該為師,扛著鋪蓋卷過來聽他督導。原本以為裴該一見麵就會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說不定還要罰自己跪什麽的,沒想到裴該態度倒挺親切,石虎的心腸也還不是鐵板一塊,就此漸生內疚之意——早知道先生你人還不錯,跟晉陽那票士人不同,我就不打你了,去找其他人來打……


    等都安置好了之後,裴該便召石虎入帳,問他:“可識得字麽?”石虎說原本在家鄉也學過一些,後來被拘晉陽,王氏還想找個老師給他上上課,劉琨卻笑,說:“胡人何必識字?”所以啊——自己的名字是能寫的,其它的字就難說;旗幟、標牌是能認的,文章卻基本上讀不懂……


    裴該說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就暫時不讓你讀書,不給你講文章了……先說說你平常都喜歡些什麽吧


    石虎答道:“唯騎馬、射獵耳,別無所好。”


    裴該又問:“戰陣之事,可有興趣麽?”


    石虎說我既然來到伯父軍中,肯定是想要領兵打仗的。隨即斜瞥著裴該:“先生是中原人,看似柔弱,不能騎劣馬,舞刀矛,難道戰陣之事,也有能教我的麽?”


    裴該笑一笑:“騎劣馬,舞刀矛,不過十人、百人敵耳,我能使汝為萬人敵。”


    石虎聞言,精神不禁一振,就問要怎麽樣才能成為“萬人敵”哪?裴該肅然答道:“明大勢、知進退,料敵機先,腹有良謀,小可搏大,寡能破眾,是所謂‘萬人敵’也。”來,我先給你講講古代的戰爭故事。


    裴該這一說起書來,就連支雄、支屈六之類屢經戰陣的胡將都聽得如醉如癡啊,更何況石虎這種見識有限的鄉下熊孩子呢?果然沒幾句話,便徹底吸引了這小子的注意力。裴該開篇就講曹操領兵南下,欲圖一舉並吞荊、揚,結果被周瑜在赤壁一把火,燒得是丟盔卸甲,狼狽而逃。


    他結合史書和演義,講得非常之細——當然太過無稽的橋段,比方說什麽“七星壇諸葛祭風”,肯定是不提的——足足花了大半天的時間,方才講完。然後他就問石虎:“汝以為,曹操因何而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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