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純並不在意裴該是不是真打算自殺,打算繞過他去直接劫了東海王妃裴氏走。裴該無奈之下,長劍雖然還橫在脖子上,卻被迫把姿態放軟,沉聲問苟純道:“苟將軍,我等果能平安出城去麽?”


    苟純點一點頭:“且放寬心……”正打算說我等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咱們可以如何如何地遁出城外去,裴該卻直接打斷了他的話:“苟將軍正不必顧慮我等,速速出城去吧,隻恐遲得一刻,便再難脫桎梏。”一指身旁的張賓:“張君必已設下天羅地網,欲將卿等一網打盡哪!”


    苟純聽聞此言,不禁大吃一驚,匆忙朝張賓瞥去。按照原計劃,他們要趁著守方接到曲彬的假情報,從而把關注重點都放在衙署和南門的契機,快速劫持裴妃和裴該,遁出北門逃亡——門上自然早就安排好了接應。可是沒想到竟然會在裴家撞見張賓……該拿張賓怎麽辦?毫無預案啊,在兄長沒有吩咐的前提下,苟純也不敢擅自行事,隻好先放到一邊,等劫到了裴氏姑侄以後再說。


    然而裴該竟然說,你們全都中了張賓的計啦——“若非張君告知,我又豈會知道將軍設圈套殺了曲彬?而張君既舍曲彬,所謀者又豈止將軍自身?”別說你們跑不了,就連苟晞和王讚,恐怕也早泥足深陷,再難脫身了。


    所以給你們最後一個機會,趕緊走,既能保全自身,還有機會去通知苟晞和王讚,以便謀劃對策——你還有時間來劫持我們嗎?


    苟純麵色鐵青,想要仔細品味裴該話中之意,但又不敢想得太過長久,他不自禁地,就把兩道目光朝張賓臉上一掃……


    裴該一直關注著對方的表情,見狀心說不好——易地而處,我若是苟純,現在最佳的破局之策便是劫持張賓啊!若得張賓在手,自能與石勒討價還價,勝負之勢便會徹底扭轉!


    張先生你說你不在衙署呆著,偏要跑我家來幹嘛?


    想必張賓也是猛然間意識到了這一點,擔心苟純等人在殺掉曲彬後不急著遁出城去,而會來劫持裴該姑侄——那將來會是很好的號召力呀——所以才下著下著棋驟然變色:我就不該到這兒來的……可惜,他警醒得太晚啦!


    裴該的心思轉得很快,猛然間一個健步,便朝側麵直躥過去,左手一環,從後麵扣住了張賓的頸項,同時右手劍從自己肩膀上順勢一滑,就移到了張賓的肩膀上,把劍刃朝他皮膚上輕輕一貼:“都退後,否則我便取了張孟孫的性命!”


    張賓促不及防,竟然被裴該一招得手,也不由得大吃一驚,顫聲道:“裴郎何故如此……”裴該心說這聲調啥意思?原來張賓你也怕死啊……他望向苟純,就見對方眼中也滿是迷惑之色——我是起意劫持張賓來著,但……你劫持他又有什麽用啊?


    裴該冷笑一聲,語速極快但卻相當清晰地說道:“汝等不退,張孟孫必死,則汝兄弟與石勒不共戴天,尚能圖謀王彌殘部麽?汝急退,尚有幸理,人心不足,何必貪多?!”自己能夠逃得出去就行了,想要得到的東西越多,需要冒的風險就越大啊!


    苟純當真有些手足無措了。他明白,裴該劫持張賓,對其本人是沒啥好處的,但對己方卻有壞處——真宰了張賓,先不說日後是不是跟石勒不共戴天,必要殺個你死我活了,就眼眉前,劫持張賓以要挾石勒的謀劃就徹底破產。他注目裴該的雙瞳,就見那小年輕眼珠子瞪得溜圓,竟然投射出一股懾人心魄的狂熱光芒來——苟純此前貌似隻在某些泯不畏死的“乞活賊”臉上見到過這樣的眼神……


    王正長也說裴文約膽量極大,全不畏死,這小子,說不定就真下得去手!


    正當此時,忽聽門外有人叫嚷道:“衙署火起了!”苟純略一迴頭,果見衝天的濃煙遠遠騰起——這說明了什麽?說明曲彬的幕後主使已然知道陰謀敗露了,接下來必欲變被動為主動,在城內展開大搜!


    正如裴該所說,此時不走,恐怕再想走就難啦……苟純不禁又想起了兄長臨行前所說的話,被迫無奈,隻得暗中咬牙,咒罵一聲,隨即喝令眾人:“快退!”也不再多瞧張賓和裴該一眼,便即倉惶遁出門去。


    ——————————


    裴該的姿勢一直沒有變,始終把長劍斜斜橫在張賓脖子上,仿佛隨時都會斬下去似的。要等雜遝的腳步聲貌似全都遠去,再也聽不到了,原本院中沉默、凝重的氣氛才始被張賓打破:“裴郎,可也——請移開劍吧。”


    裴該仍然橫眉怒目,先吩咐一聲:“裴熊,守在門口。”然後才鬆開捏著張賓脖子的手,並且把長劍緩緩地垂了下來——但是先不還給張賓,仍然握在自己手裏。


    隨即轉過頭朝麵色煞白、手扶門框,貌似隨時都會癱軟下去的裴氏深深一揖:“姑母受驚了,請先入內,待送走張先生,侄兒再去向姑母請罪。”


    等裴氏有些失魂落魄地返迴室內後,張賓這才長舒一口氣,從裴該手裏接過來自己的劍,還入鞘中——他就覺得劍柄上濕漉漉的,大概全都是對方手心裏的冷汗,不禁苦笑著問道:“裴郎,適才若彼等不肯罷手,難道卿真會取我的性命麽?”


    裴該老實迴答:“我會把劍還給張君,由張君自決。”不過我覺得吧,真等劍到了你的手裏,八成這個自“決”不是指決定,而是指處決……你自己也必不肯為苟純所挾啊!


    張賓突然間斂容整冠,然後朝著裴該深深一揖:“裴郎今日救我性命,若有機會,賓必當以死答報!”裴該趕緊將身一側,以示不敢受他之拜:“張君何必如此?”隨即就聽裴熊在門外喊:“蘷將軍領兵來了。”


    “張君,”裴該低聲問道,“苟純等可能出城麽?”


    張賓搖搖頭:“正如裴郎所言,天羅地網,無處可遁。”


    “隻恐困獸猶鬥,要防他們鋌而走險——張君還是趕緊迴去吧。”


    “好,我也會讓蘷將軍多留些兵馬來衛護裴郎。”


    眼瞧著蘷安滿臉倉惶地進了門,張賓和裴該都朝他遠遠一揖,然後張賓就待離去,卻又被裴該從後麵扯住了衣袖——“張君,何不早勸主公殺了苟晞兄弟,則無今日之患?”既然你或者徐光早就已經洞察了他們的奸謀,幹嘛不早點兒下手啊,還要玩那麽多花樣——你瞧,差點兒玩脫,把自己也給折進去了吧?


    張賓搖頭道:“反跡未彰,明公安能擅殺降將?”你沒有證據啊,隻靠曲彬那貨的證言管什麽用?苟晞是什麽身份,他曲彬又是什麽身份了?若是曲彬就能輕易把苟晞給告倒嘍,以後還有人敢在石勒手底下聽用嗎?


    “如此,則必須生擒苟純……”


    張賓輕輕搖頭:“我知裴郎何所不解也……”


    曲彬既然已經死了,倘若苟純也掛掉了,死無對證,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就不敢去向石勒稟報了?或者即便告了狀,仍然缺乏紮實的證據,石勒也不會對苟晞、王讚動手?而苟、王之輩既然行此計中計,必然在己吾還會有所異動,那石勒是不是會很危險?裴郎啊,你想太多了,其實我們早就已經布置好了一切。


    隨即張賓就湊到裴該耳旁,輕輕說了一句話。裴該聞聽此言,不禁雙瞳放大,猛然間覺得脊背上浮起一陣森然的寒意……


    ——————————


    送走張賓、蘷安之後,裴該這才象具木偶似地返迴了寢室,隨即斜倚著幾案癱軟下來,就覺得渾身的氣力都已然用盡了。


    當然拔劍、還劍,以及劫持張賓,其實花不了什麽氣力,但其間種種驚險之處,就把他的神經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一般,等到箭矢射出,則弦自鬆——不光是神經,連同肌肉筋骨,也不免全都徹底鬆弛下來啦。


    裴該在眾人麵前仿佛自信滿滿,一切皆在掌握之中,但其實隻是見招拆招,盡量拖延時間罷了。他最先以自剄為要挾,欲待逼退苟純,誰想苟純竟然放棄了自己,想要直奔裴妃而去;為了轉移對方的注意力,裴該才拿張賓出來做擋箭牌,誰想苟純又起了劫持張賓的念頭……還好自己反應比較快,若真被他挾持了張孟孫,我們姑侄就必定會落到苟氏兄弟手中啊。


    而且還不是主動跟隨的,是被迫上了賊船,將來的前途,恐怕會比在胡營中更糟,想想就一頭的冷汗。


    芸兒在門外叫喚了好幾聲,說王妃有請,裴該這才勉強迴應,說我整頓一下衣冠便去拜見。但等他重新站立起來,整理好容儀之後,卻並沒有立刻動身,而是想了想,先用小刀從某張字紙上裁下一條邊角料來,匆匆寫了幾個字,緊緊捏在掌心裏。


    然後他才到正室來見裴氏,就見裴氏的臉色依然蒼白——也說不定是粉塗多了——一見麵就急切地問裴該,今天究竟是怎麽一迴事啊?裴該迴答道:“詳情侄兒也不甚分明。總之前些日王讚來說姑母,侄兒乃致書迴絕,想是某人尚有不甘,故此遣其弟來劫我姑侄,欲將來號召裴氏,乃至於司馬氏。我本待敷衍,使其自退,然而……姑母貴重,不應輕易露麵……”你應該一直藏在屋子裏,你若不露麵,或許我當時就不會那麽被動啦。


    裴氏說我不露麵成嗎?你竟然想要自殺——“文約何故如此?何不屈於委蛇?”你連胡營都肯暫棲,那麽就暫且跟著苟純走好了,難道情況還會更糟不成嗎?


    裴該搖搖頭:“不可。張孟孫早已布下網羅,料彼等插翅難飛,若為所劫,性命堪憂!”而且不但是死那麽簡單,很可能死得毫無價值,就在亂戰中跟苟純一起玉石俱焚嘍。


    裴氏說即便如此,你也不應該用自殺來嚇人。她略微湊近一些,雙眼中似有盈盈珠淚,似墮非墮:“文約的性命,乃自屍山血海中出來,自馬廄中由我釋之,豈可浪擲?今汝兄生死不明,泰半罹難,則钜鹿一門唯汝一人耳,豈可不善加珍重?!”


    裴氏說“钜鹿一門”,乃是指的世襲钜鹿郡公爵位的河東聞喜裴氏嫡支。這個爵位最初由裴該的祖父裴秀受領於西晉開國之際,列第一品;裴秀長子裴浚先襲爵,然其早卒,於是就把爵位傳給了兄弟裴頠;裴浚隻有一子裴憬,因是庶出,且無德行,別封高陽亭侯——裴頠本打算讓侄子襲爵的,或者把自己因功所得的武昌侯爵位轉給他,但是晉惠帝沒答應。也就是說哪怕裴嵩、裴該全都掛了,從別支過繼一人來襲爵,這爵位都不大可能迴落到裴憬頭上去。


    因此裴氏才說“钜鹿一門唯汝一人”,壓根兒就沒把不知道窩在哪個角落裏的裴憬當人看……


    望著裴氏關切的神情,裴該貌似深受感動,匆忙把身子朝前一俯,磕下頭去,哽咽著說:“都是侄兒不孝,使得姑母擔憂……姑母且放寬心,劍在侄兒手中,即便作自剄之態,也比握在他人手中要安全……姑母且寬恕侄兒這一遭,若有下次輕忽性命,再重重責罰不遲!”他本來和裴氏坐得就比較近,如此一伏,右手就自然而然與裴氏的左手碰到了一起……


    姑侄二人哭哭笑笑,又互相寬慰對方,好半天裴該才始拭淨眼淚,告辭出去。裴氏假意倚靠在窗邊,查看天色,悄悄地展開了緊握的左手。手心裏隻有一張皺巴巴的小紙片,上麵寫著幾乎如同蒼蠅一般大的幾個詞匯。


    按照這年月的習慣從右向左豎讀,第一個詞是“處子”;“處子”下麵分作兩列,右為“非今”,左為“鳥落”;與“處子”齊平的下一列,上麵是“唇相濟”,下麵是“不相值”。


    這又是什麽意思了?


    既然裴該假裝伏地謝罪,特意把這張紙條交到自己手上,那這幾個詞中必有隱意。是何隱意呢?兩字詞、三字詞,不大可能指示典故,或者是什麽先賢言論的節選,很有可能是——字謎!


    想到這裏,裴氏不禁眼前一亮,豁然開朗。但隨即她的神色卻又黯淡了下去——文約如此行事,這般傳遞消息,他的真實用意究竟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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