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派桃豹去攻陳午,其實是麻痹王彌、拖延東進之計,但這事兒他隻跟張賓商量過,向桃豹吩咐過,旁人全不清楚,還以為隻是普通的遭遇戰罷了。


    當初他派遣桃豹去假模假式收取苟晞留在倉垣的一些糧草、器械,發兵前便暗中囑咐,說你想辦法跟陳午起衝突,趁機猛攻蓬關,但是不要真打下來,並且還需要寫信求援,說蓬關堅固,倉促難下,要我派發援軍前往——咱們就這麽著盡量耗時間,等著看王彌的動向。


    所以今天接到桃豹的求援書信,石勒那吃驚完全是裝出來的。可是隨即書信遞送進來,裴該展開來一讀——文辭很淺顯,倒是不必解釋——石勒這才明白過來,敢情桃豹是真的吃了敗仗啦!


    本來包括張賓在內,誰都沒把陳午太當一迴事兒,雖說偵騎得報,蓬關及其附近地區竟然簇擁著十多萬人,但大多數都是諸將家眷和追隨的百姓,勝兵恐怕還不到一成——“乞活賊”嘛,流民集團,就跟後漢黃巾軍似的,人雖然多,戰鬥力可未見有多行。


    所以石勒才派桃豹領了三千胡騎過去,相信必然能夠輕鬆戰敗陳午,但以騎攻關,那肯定就不成了,必須得請求增援。桃豹也因此而放鬆了警惕心,以為這趟就相當於武裝遊行一樣,不會遭遇什麽強力抵抗,誰知道雙方甫一交鋒,他就吃了一個大敗仗。


    蓬關所在,是在滎陽郡的開封縣(此開封非彼開封,位置大概是在後世的朱仙鎮附近)境內,周邊地勢平坦,並無高山大河,原本沒有建關的可能性。但此地本是兗、豫入司的交通要道,開封城西北又有蒗蕩渠決口後形成的一大片沼澤,名叫蓬澤,故此才當道立關,以澤為護,定名為蓬關。


    桃豹驅逐陳午的哨騎,直接就深入了蓬澤。最近正好連下幾天暴雨,蒗蕩渠泛濫,蓬澤的範圍比從前更為廣大,一個不慎,胡騎就陷入了泥濘之中,根本跑不起來。陳午則利用這個機會設下埋伏,以絕對優勢的兵力四麵圍攻,桃豹大敗,連退三十裏才勉強勒束住隊伍,計點折損,竟然超過了三成!


    桃豹在求救信裏寫得很清楚明白,陳午所部雖然大多裝備很差,戰鬥技能也不行,但他獨有一支親衛部隊,不足兩千人,武器精良、陣形嚴整,就跟正規晉軍沒太大區別。再加上“乞活賊”全都深恨胡人——因為他們是從並州出來的,老家都被胡人給占了,自然不共戴天——衝鋒起來跟不要命似的,自己因此才吃了敗仗。


    石勒聽裴該讀完書信,不禁勃然大怒,當即一拍幾案站起身來:“我當親往,以取陳午小豎的首級!”隨即朝裴該一擺手,走,我帶你上戰場去!


    裴該趕緊伸手攔阻:“主公且慢——陳午小敵耳,王彌才是心腹大患,主公豈能棄蒙城而親自往攻陳午呢?遣一大將相助桃將軍可也。”


    石勒斜瞥著裴該:“裴郎,桃豹西去之事,張孟孫可曾與你說過什麽嗎?”裴該搖搖頭:“不曾說過。我還是從程子遠處聽聞此事的。”你啥意思啊?根據後事推斷,難道這是你和張賓設下的什麽計謀不成?這個張賓確實沒有向我透露過啊。


    石勒“嘖”了一聲,心說我要去打陳午,裴該卻要我當心王彌……這小家夥確實心思很敏啊,是可用的人才,就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他才能跟張孟孫似的對我真正一心一意……其實按照張賓的說法,裴該已然歸心,但總是放不下門閥子弟的臭架子來,這事兒就比較難辦,我可不會腆著臉去迎合那票讀書人……還是最頂尖的讀書人。


    本來還擔心他借口去找哥哥,領著裴氏想落跑,不過看他那麽快就答應隻寫信,不親往,或許倒是我多疑了……好吧,那我就來問問他,對於目前的局勢,他究竟有些什麽看法吧。


    當下便緩緩地坐了下來,以手支頤,假裝偏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後問裴該:“若我不親往,裴郎以為,當遣何將,率多少兵馬,才可戰敗陳午哪?”


    裴該一咧嘴,一攤手:“我書生耳,不習戰事,主公何必問道於盲?且召張孟孫來,自有主張。”石勒說這事兒我當然要請教張賓,但也想先聽聽你的意見——沒關係,不管懂不懂的,隨便說說,我不會怪罪的。


    裴該想了一想,迴答道:“陳午在蓬關已期年矣,昔主公與劉曜、王彌等合攻洛陽,也不見他出兵以撓我軍側背,可見徒守成耳,無進取心。既然如此,不必急攻蓬關——主公欲東向,蓬關在西,何必在意?遣數千老卒前往,隔蓬澤與之相持即可。”


    “既不欲克蓬關,取陳午首級,何必再遣軍前往?何不召桃豹歸來?”


    裴該笑著問道:“主公果有意與王彌並進,以謀青州麽?”石勒說劉暾帶著的那封信你也不是沒看到過,王彌分明設下圈套等著我鑽,我怎麽還可能跟他一起去打青州,自蹈險地?“既如此,是欲與王彌交鋒了?兵貴神速,何不急往,而仍然滯留蒙城?”石勒說都是刁膺等人奉勸,說出兵的準備尚未萬全,所以暫時還不能動。


    “既然如此,便當麻痹王彌,假意願與他協力東向,同時拖延時間,待我軍準備萬全後,再施以雷霆一擊!”裴該後果倒為前因,開始侃侃而談,“那麽如何拖延時間?竊以為桃將軍此敗,正其時也。主公可假意慍怒……”哦,其實也不能算假意,你剛才確實光火了——“即遣軍相助桃將軍,以此來釋王彌之疑。”


    石勒心說厲害啊,倘若你沒撒謊,真的張賓沒有跟你通過聲氣,那這一步步地猜測、分析下去,竟然能夠跟張賓不謀而合——我靠,老子若是身旁有倆張孟孫,那天下還不有若掌中之物麽?!當下忙問:“既然如此,止遣數千卒前往,安能釋王彌之疑?”


    裴該暗中吐吐舌頭,心說這倒是我想左了,前言後語有點兒矛盾。當下微微愣了,決定還是說老實話為好,於是拱手俯身:“這是我思慮不周,還請主公原宥。然若主公親率大軍前攻蓬關,隻恐王彌處有所緩急,不及應對。當如何處置,還請詢問張孟孫先生。”


    裴該老實承認錯誤,倒使得石勒又不禁對他高瞧一眼,當下微微而笑,湊近一些說:“此正張孟孫之計也,使我假作牽絆於蓬關,乃可拖延時間,以觀王彌舉措。裴郎事先不知,導致言辭間出了些許疏漏,正不必在意。數千卒不足,增以萬眾,乃可釋疑,但不知當以何人為將?”


    裴該說了:“我聽聞主公麾下眾將,以孔將軍最知進退……”石勒“哈哈”大笑,說孔萇最油滑,你就明說了吧,還什麽“知進退”,給他抹粉——“裴郎之意,孔萇狡猾,可率軍與陳午相持,而不至於再中其計?”


    “誠如主公所言。”


    “裴郎仍欲相隨,以打聽令兄的消息麽?”


    “請主公關照孔將軍打聽家兄消息,若確實在蓬關,到時再作區處。”


    裴該心說幾個月前我確實是想過落跑去蓬關尋兄的,但如今你正發兵攻打蓬關,我再領著姑母去蹈那死地幹嘛?我瘋了嗎?就算你沒有必殺陳午的意思,若是我們逃去蓬關,說不定你一光火就真的增兵猛攻呢……我此來不過試探你的心意罷了——若要走,時機未到。


    ——————————


    石勒召集將吏,假裝氣哼哼地讓裴該又讀了一遍桃豹的求援信,然後拍拍幾案,就打算親自率軍往援。右長史刁膺趕緊勸說道:“明公不可輕看蓬關,此關雖小,正當蓬澤,易守難攻——尤其不適合我軍北地騎兵馳騁,桃將軍之敗,也正根由於此。陳午小寇耳,倘若明公親往,勝不足喜,萬一受些挫折,反倒有損聲威。還請遣將派兵增援,明公則仍然坐鎮蒙城,指揮大局為好。”


    於是左司馬苟晞和從事中郎王讚都自請將兵前往,卻被石勒擺擺手否決了:“陳午小豎,何勞道將、正長出馬?”最終決定以孔萇為正將,支屈六為副將,率其本部騎兵,再增添五千步卒,到蓬關去增援桃豹。臨行之前,石勒還裝模作樣地咬牙切齒發狠:“若不能取下陳午首級,卿等不必再歸來見我!”


    當然啦,此次發兵的真實用意,他早就私下裏和孔萇、支屈六等人分說明白了。


    當日晚上,苟晞邀請王讚來到他的居處,酒過三巡,不禁喟然長歎。王讚問他為什麽不高興,苟晞說道:“今日明公不使我等將兵,往攻蓬關,分明有疑我之意也。”


    王讚說咱們才剛降順,他還不能寄托腹心,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吧。苟晞搖搖頭:“明公才得晞時,數日間同食共寢,相談天下大勢,情好如漢高祖之遇張良也。然我說其東伐青州,卻因為王彌的詭計而作罷,自此之後,他便開始疏遠我……”


    王讚還想解勸,卻被苟晞一擺手阻止了。隨即苟晞靠近一些,壓低聲音問道:“正長,卿甘心長久屈居於一牧奴之下麽?”


    王讚聞言吃了一驚,趕緊端起酒杯來遮住了臉。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緩緩把酒杯放下,歎息道:“晉將亡矣,時勢如此,徒喚奈何!”


    苟晞說正長你不要太過頹唐——“王彭祖(王浚)在幽州,劉越石(劉琨)在並州,賈彥度(賈疋)在關中,晉未必即滅。況且漢之眾將,如劉曜、王彌等,以及明……那牧奴互不統屬,又多齟齬。若我等脫離牧奴掌控,即便不能力挽天傾,也可割據一方,做劉玄德,且未必沒有中原逐鹿的機會啊……”


    王讚低下頭去不說話。苟晞長歎一聲:“可惜啊,我勸那牧奴往攻青州,便是想使他與王彌起衝突,好從中取事。他倒確實與王彌刀兵相見在即,但卻不肯使我等自領一軍,似此情形,要如何才能成事呢?正長可有以教我?”


    王讚心說原來你早就憋著壞呢……沉吟半晌,緩緩搖頭說道:“我等既已降服,晉卒膽氣自喪,胡人又不能用,即便道將自領一軍,恐亦難脫明……那人掌控。若果有不屈之誌,隻有孤身而走,覓地自守,再徐徐收攏部眾,以圖後事……”


    苟晞點頭道:“正長所言,正合我意。”


    “然則道將欲往何處去?”


    苟晞唇邊露出淡淡的笑容來:“昔我曾任北軍中候,隨東海王征cd王(司馬潁)於鄴,於河北地理略知一二。今當逃往河北,以鄴城,或邯鄲、襄國為根據,北合王彭祖(王浚),西聯劉越石(劉琨),阻河為塹。石勒自與王彌相爭,二虎競鬥,必有一傷,即存者倉促間亦難追我。且待平定冀州,即可與王彭祖聯軍,渡河以攻石勒,或與劉越石聯軍,逾太行而撓平陽——此漢光武之業也!”


    王讚聽了這話,不置可否——他心說你當初有兵有將的時候,就沒想著往河北去嗎?如今孤身一人,想跑河北去成就“光武之業”,又能有幾分勝算?不過罷了,我在胡人手下呆得也很不舒服,不如先跟你落跑了再說。


    “欲建基立業,亟須人才……”


    “我已密與舍弟(苟純)言之,正長可願相助一臂之力?”


    王讚表態說我當然跟著你走,否則你們兄弟一旦逃離,你以為石勒還會相信我嗎?他能饒得了我嗎?但——“將吏尚少。”


    “正長以為,還有誰可以籠絡?”


    王讚想了一想,迴答說:“裴文約故相之子,昔日為救東海王妃而被迫降於石勒,可說其幡然改圖。且裴景思見在王彭祖處,若得文約往說,必能使幽州兵來迎我等……”


    裴景思名憲,乃是裴潛的三弟裴徽之孫、裴楷之子——裴楷是裴妃的親叔叔——司馬越署之為豫州刺史、北中郎將,不久前在與王彌的戰鬥中失利,被迫北投了幽州刺史王浚。王讚說咱們可以利用裴該的家族影響力,請裴憲幫忙說動王浚,協助咱們在冀州立足啊。


    苟晞一撇嘴:“隻恐裴文約已真心降胡矣,安可得用?”


    王讚拱手道:“讚請前往探其心曲,或其降誌不堅,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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