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軍中,共有兩員大將姓支,其實是都出身於月支族,同樣指族名為氏:一是支雄,二是支屈六。其中支雄的資格比較老,是石勒最初八騎之一,而支屈六則是較後歸附的,列名於“十八騎”中,再加上支雄年歲也長,故此軍中習慣稱唿他為“大支將軍”,而叫支屈六“小支將軍”。


    此前支雄追隨石勒北攻洛陽,支屈六留守許昌,故而直接稱唿他“支將軍”可也;如今支雄迴來了,那麽就必須得區分一下大小支啦。


    裴熊既是裴該的跟班,也被交付了應門守戶之責,所以他才跑到正室前稟報,說支屈六來訪。裴該聞言,隻得向裴氏告罪,然後起身步出,穿上鞋,踏入院中。抬頭一瞧,門戶大敞,支屈六早就已經進來了——終究常來常往的,無比熟稔,他也不必要跟門外頭等著主人家來迎。


    支屈六這迴過來,一是打探裴先生你剛才在城門口幹嘛發那麽大火啊?主公召你過去,可有責罰於你?二是請問裴該,你說主公將會南歸,究竟是怎麽猜著的呢?原因何在呢?


    石勒南歸的消息自然好幾天前便傳入許昌城中了,當時支屈六並未在意,程遐卻不禁大吃一驚,說當初裴該貌似便有此語,也不知道他是隨口那麽一說,還是真的料到了主公不會在洛陽久居啊。支屈六當時就想去問裴該,但因為留守事務繁雜,加上還要迎接大軍凱旋,他一連忙得好幾天都腳不沾地,就連每晚按例去聽說書都被迫暫停了,所以才一直沒能得著機會。


    等到今日接到了石勒,支屈六轉過臉來就問支雄,說大哥你們怎麽迴來了?為什麽不留在洛陽,而讓我們過去會合呢?支雄苦笑著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明公究竟是怎麽想的……


    “我等後至,受命攻略北城,尚在酣戰,忽聞王征東(王彌)與唿延前軍(唿延晏)已入宣陽門。約半日後,始安王(劉曜)亦入城,北門始開。本來洛陽各街便都已為他軍所占,我等所獲甚寡,明公又約束各部,不得因搶掠而與他軍起衝突,諸將心中都有些不忿。隨即明公入晉宮去拜見始安王,翌日歸來,隻索要了糧草十萬石,及財物十數車,便令退出城外——王征東也有財貨奉上。同日,始安王下令焚燒洛陽,城池化為焦土,已不可居人矣,明公即率我等南歸……”


    大致經過是這樣的,我們也不明白石勒為啥要這麽幹。事後請問,他隻說這迴攻破洛陽都是劉曜、王彌的功勞,他若是在洛陽附近久留,爭功意味太過明顯,恐怕會引發不必要的誤會,所以——咱們還是迴許昌去吧。有人口出怨言,還被石勒揮起鞭子來抽了一頓,大家夥兒這才不敢說話了……


    於是支屈六就跑來找裴該,先探詢裴該發火的事兒,很明顯他是有聽沒有懂,但聽說石勒並未怪罪裴該,多少鬆了一口氣;然後就轉述了支雄的話,問裴該:“主公因何不肯留居洛陽,而要南歸許昌?裴先生早便有所預料,可能為我解惑麽?”


    裴該微微而笑,先是搖頭,說我怎麽猜到的,你不必打聽,隨即反問支屈六道:“將軍以為,此番攻陷洛陽,誰為首功?”支屈六說那當然不是王彌,就是唿延晏啦,是他們先攻進城去的嘛。裴該又問:“摧敵國之都,俘敵國之君,功莫大焉,可當封王麽?”支屈六點點頭:“應該啊。”“然則劉曜會如何想?”


    支屈六撓撓後腦勺:“始安王為三軍主帥,部下之功,即他之功,還如何想?”


    “唿延晏、王彌本非劉曜部下,暫受其製而已,則酬功者非劉曜也,實漢主也,”裴該耐心地向這大老粗講解,“譬如鍾會受命,總督三軍伐蜀,而先入蜀都者,實鄧艾也,鍾會非但不喜,反而設計陷害鄧艾,為何故呢?二士本無統屬,臨時受命耳,則鄧艾之功,不能算在鍾會頭上……”


    支屈六一拍大腿,說我明白了——二士爭功的故事,你跟我講過的啊——所以劉曜和王彌必然爭功,然而——“與主公南歸,又有何關聯了?”


    裴該笑著說你怎麽還不明白呀——“主公若附劉曜,必然得罪王彌;若附王彌,必然得罪劉曜;若也求分一份功勞,則必然同時得罪二人。與其如此,不如暫退,以示無意於此番破洛之功也。”


    支屈六擰著眉頭,憤憤不平地道:“好生複雜……人心竟如此齷齪!是誰的功勞,本該一刀一槍搏殺出來,哪裏是爭能夠爭得到的?主公不爭也好……隻是此番北上,耗費糧草無數,多少也有折損人眾,結果一無所獲,著實令人氣悶!”


    裴該說也不能說毫無所獲啊,一來聽你所言,他不是向劉曜索要了點兒糧草物資麽?王彌不也主動送來些財物麽?二則如此一來,漢主必然更加信任石勒——“老子有言:‘夫唯不爭,則天下莫能與之爭。’”


    支屈六說老子又是誰了?不是裴先生你自稱吧……裴該多少有點兒哭笑不得,正待解釋,忽聽門外又有人唿喚:“裴郎在否?孔萇來拜。”


    ——————————


    石勒凱旋,附近暫時又沒有什麽警訊,所以孔萇也匆忙離開潁陰,巴巴地跑許昌來迎接了。他這迴不但親自上門來拜訪裴該,還領來了那個孔蕢。支屈六一開始臉色很不好看,懷疑孔萇是來興師問罪的,但看裴該神情澹然,毫無所懼,不知道怎麽的受其影響,心也很快就定了下來。


    以孔萇在胡營中的地位,裴該本待親自出門去迎接,但最終卻還是僅僅口出一個“請”字——老子一慣假裝倨傲嘛,那就倨傲到底吧。孔氏兄弟當即大踏步邁入院中,孔萇一見麵先笑,遙遙拱手:“裴郎,寧平一別,匆匆已數月矣。”眼角一掃支屈六:“小支將軍也在啊。”


    裴該對孔萇的印象相當糟糕,固然孔萇沒怎麽得罪過自己——當初自己謀刺石勒,孔萇差點兒一拳頭直接擂碎了自己的腦袋,但終究石勒製止得及時,不是還沒擂上嘛;不象蘷安,曾經拿繩子綁著自己跟馬屁股後麵拖行過——但孔萇可是曾向石勒進言,要盡殺晉之軍卒、王公的!王衍見石勒那段史書,裴該上一世印象就挺深,所以蘷安之名他想不起來,孔萇的名字可是早就知道了。


    但那件慘事,終究石勒才是最終決策者,是真正的劊子手,自己如今暫且寄身胡營,連石勒都隻好笑麵相對,還能拉得下臉來嗬斥孔萇嗎?而且孔萇的態度貌似挺熱絡,“伸手不打笑麵人”,裴該也就隻好板著臉,隨意還了一禮,口稱:“孔將軍。”


    孔萇又把孔蕢給叫過來,讓他向裴該致歉,說:“此前我遣兄弟來索要糧秣,不想他無禮得罪了裴郎,還請裴郎海量寬宥。”孔蕢不情不願地梗著脖子略略一揖,又鞠了一躬,然後就閃到一邊兒去了。裴該也隻得咧咧嘴,假裝笑笑:“偶然言語衝突罷了,不為大過,孔將軍無須在意。”


    孔萇為啥對裴該這麽客氣呢?因為石勒想要招攬裴該的念頭,曾經多次向他講述過,他知道此人若不入胡營還則罷了,一旦歸附,必得重用。所以後來孔蕢從許昌空手而迴,向他轉述了裴該的話,孔萇就知道:特麽的我這筆小財發不了了!不但發不了,若是過後裴該在石勒麵前說我的壞話,固然我跟石勒恩義相結,他不會拿我怎麽樣,就怕孔蕢的前途堪憂啊。所以這才主動上門,拉著孔蕢來向裴該道歉。


    孔萇為人奸猾,很擅長在各方勢力間遊走,從來都隻有他算計別人的份兒,想盡辦法讓別人不對他有所防範。若非如此,他論戰功遠不如蘷安、支雄、桃豹等將領,又怎能腆著臉與諸將並列,深受石勒的器重呢?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孔萇的想法和程遐有些類似。他是親眼見過裴該怎麽威武不屈的——石勒也正是看重了裴該這一點——後來又聽孔蕢描述裴該怒斥他的場景,就覺得這小年輕實在硬氣得很呀。從來柔才能夠克剛,對付足夠剛強的家夥,絕對不能去硬碰,哪怕想算計也得暗中算計,表麵上還得表現得絕對的人畜無害,如此才有勝算。


    當然啦,就目前而言,是不是要算計裴該,還得再好好研究一下……


    ——————————


    當日晚間,石勒大排筵宴,慶祝洛陽克陷。因為參與者眾多,宴席是擺在露天的,石勒背著自己大帳帳門而坐,身前兩列食案,左文右武——軍中本以右為上,所以這也表明了他最信任的,其實還是那些胡漢將領。


    武將頭一位是蘷安,次孔萇,然後是支雄、桃豹、郭敖、逯明等等……支屈六排在第九位,至於孔蕢之流,根本沒有入席的資格。文吏頭一位是刁膺,次張賓,然後是徐光、程遐……裴該被安排在程遐之下。估計要是把他插在徐光前麵,必然會起紛爭,所以入座前張賓還特意去關照、撫慰過裴該,說你如今尚無職司,所以排位略略靠後,這是為了同僚間的和睦考慮,你可千萬要理解明公的難處,不要惱火啊。


    裴該嘴角一撇,似有不忿之色,但是又強自按捺住了,然後酒過三巡,他就借口疲累,告罪後返迴了自家居處。他是實在不想敷衍那些胡人——此前支屈六設宴,大家夥兒都捧著自己啊,那也不好意思早退,如今可不一樣,不提桃豹、郭敖等人冷淡的目光,就光刁膺那副嘴臉,他就受不大了,還是早早逃席為是。


    論起胡營中文吏的地位,刁膺還在張賓之上,一則因為他來得比較早,二則是他允文允武,既能算賬、草擬文告,也能騎劣馬、挽強弓,所以在張賓投效前,他算是石勒的第一參謀,即便張賓得到信用後,也仍然沒能把他給踹下來。刁膺目前的職位是右長史,張賓是左長史,右上為尊——但這個右長史隻是空頭參謀,不象張賓還督著個“君子營”呢。


    所以刁膺對“君子營”裏的中原士人,乃至於對所有中國讀書人,都本能地敵視,覺得他們統統都是張賓一黨,是威脅自己地位的潛在對手,那自然也不會給裴該好臉色瞧了。不過根據裴該的觀察,徐光、程遐等人在瞧刁膺的時候,也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因此當裴該逃席的時候,程遐匆匆追出來,裝模作樣挽留,裴該就老實不客氣地迴複道:“胡兒粗鄙還則罷了,刁長史亦甚無禮,我不慣與此等人共座!”他相信這必然是程遐願意聽到的話。果然程子遠拊掌而笑,深感“於我心有戚戚焉”,然後當場就揭了刁膺的老底:“彼不過鄉間小吏,從公師藩起兵,公師藩為苟晞斬殺後,始逃依主公耳。念是故識,才得優容,其實腹內皆草,毫無所長——我等又豈能久居此輩之下?”


    裴該心中暗笑,真是官場風雲,各有籌謀,石勒這胡營看似興旺,其實也不是鐵板一塊嘛。那廝手下文武兩個集團,本就難免齟齬。武將集團中以“十八騎”為一黨,後附者又一黨,此外也可劃分為“羯將黨”、“匈奴黨”、“其他雜胡黨”和“漢將黨”,各自瞧對方不順眼。至於文吏,相對單純一點兒,粗分可為以張賓為首的“君子營黨”和以刁膺為首的“非君子營黨”,然後“君子營”裏麵還有張黨、徐黨和程黨……


    老人家說得好啊——“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程遐你瞧不起刁膺?是不是就跟我假模假式瞧不起你似的?但你出身也不怎麽高貴啊,又有什麽資格鄙視“鄉間小吏”起家的刁膺了?


    嗯,我是不是能夠利用他們不同集團之間的矛盾,嚐試著達成自己的目的呢?即便要走,也先把胡營攪上一攪,加大各集權之間的矛盾,方稱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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