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裴該辭別了支屈六,帶著裴熊返迴住處,大門才剛闔上,芸兒便來傳裴氏之命,要裴該前往正室相見。果然一見麵,裴氏就問:“文約又為胡人做何事?我見支屈六神情躊躇,得無其事甚難麽?如今事可終了了麽?可有損傷?”


    裴該急忙拱手:“有勞姑母掛念——其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然事已終了也,侄兒並無損傷。”


    他原本對裴氏並沒有什麽親情,這不僅僅因為靈魂並不屬於此世,即便軀殼中仍是舊日裴該,終究裴氏不是他的嫡親姑母,又早早地便嫁去了司馬家,雙方往往經年也難得見一次麵,哪來的親情可言?維係二人關係的隻有禮法,壓根兒就沒有什麽感情。


    當日裴氏甘冒風險,來救裴該,她為什麽肯這麽做,裴該真是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或許古人對於家族、眷屬的依戀要大大超過現代人吧?河東裴氏諸支,最煊赫的便是長房裴潛直至裴頠,以及三房的裴徽諸孫了(也包括東海王妃裴氏),但裴徽的孫兒如裴苞、裴盾、裴邵、裴憲等等,大多數擔任地方官或入藩王幕府,偶有中朝官,也皆散職而已,裴頠可是做到門下侍中,擔任過宰相的。裴頠位既尊,名複盛,加上為司馬倫、孫秀所害,海內鹹傷其冤,那麽救援其遺孤或許就是至高的道德規範吧——況且他又是裴家的前任族長。


    倘若當日裴氏救下了裴該之後,希望能夠與這個侄兒一起落跑,裴該還不會有多感動,但裴氏隨即便隱去了,生怕自己一個婦人拖累了裴該逃亡的腳步,這真是把生的希望讓給別人,把死的危難……甚至有比死更可怕的命運,留給了自己。裴該天生就受不了這個,受不了生受他人恩惠而無從答報,更受不了別人為救自己而陷身險境,所以在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他才會停下逃亡的腳步,假意投胡,專為保全裴氏的性命和名節。


    但是到此為止,他對裴氏也僅僅出於感恩之心罷了,別無他想。直到客居於許昌城內,裴氏幾次三番召自己去問話,初時尚存些許慍怒之意——誰讓你跑迴來自汙名節的——久之卻隻剩下了關心。雖然裴該考慮到,裴氏對自己的情感,可能還包含有一定的倚靠之意,但主體應該純出於長輩對晚輩的同族親情,裴該不是冷血動物,自然不會無感。


    好比說這次裴氏召喚他來,先問:“又為胡人做何事?”但隨即就問了,支屈六要你做的事情很難嗎?你能夠完成嗎,會不有危險?關切之意,溢於言表。裴該聽了,不禁有些鼻酸,急忙打個哈哈遮掩過去了。


    她既如此待我,我必保其一生平安喜樂!隻可惜雙方雖不同輩,年齡相差其實也就十歲左右吧,按照此世的觀感,裴氏已徐娘半老,放在後世可正當青春哪,裴該實在沒法把她當長輩來看待……還是把她當成姐姐吧,內心庶幾可以接受。


    他從裴氏麵前退下,來到院中,坐在胡床上嚐試梳理今日這場冒險,以總結經驗教訓。可是坐了還不到一刻鍾的時間,就聽見有人叫門——並非旁人,乃是支屈六又跑來了。


    裴該挺奇怪,這太陽還老高的,未至黃昏,你怎麽來早了?有何要事啊?結果雙方見了禮才剛讓進室內,支屈六忙不迭地就問:“請教裴先生,日間所說‘紙上談兵’,究竟是什麽故事?”


    裴該聞言愣了一下,隨即微微苦笑,說好吧,還真不必擔心你沒有古事可聽——咱們就先從列國爭雄,秦、趙大戰開始說起……怎麽,你知道秦朝?那你知不知道,趙國本為秦之大敵?說起趙國,得先講講‘胡服騎射’的趙主父……


    ——————————


    石勒統率主力離開許昌北進,是在這一年的四月中旬,大約兩個多以後,這一日裴氏姑侄又在馬場練習騎術。裴該終究年輕,人也聰明,加上他這段時間雖然沒去碰那些“石鎖”,也利用前一世聽來的鍛煉方法,每天抽時間在院中做體操、跑步、仰臥起坐什麽的,體力有所提升,所以騎術可以說已屆小成。


    當然啦,這小成是指跨著馬鞍,牽著韁繩,不但能夠行走、緩奔,就算坐騎縱蹄疾馳,一兩刻鍾裏他也不至於隨便就掉下來。至於鬆脫韁繩,全靠雙腿控馭坐騎,乃至於手執器械,馬上搏殺之類,支屈六當是小兒科,目前的裴該卻仍然連想都不敢想。


    所以支屈六不再指點他——徒弟既已入門,最終能夠達到多高成就,就全靠自己的勤學苦練了,師父不再幫得上忙——隻是按照習慣仍然在旁邊兒監視著,隨便鋪開一塊氈墊,盤膝坐在上麵,一邊端著酒碗啜飲,一邊聽屬下奏事。


    裴該和裴氏並騎奔馳,才剛跑了兩圈,裴氏便已然骨軟氣粗了,被迫要下地歇息片刻,裴該仍然高踞在鞍上,正在琢磨是不是再繼續跑幾圈,忽然眼角一瞥,就見從場外施施然踱進來一名文士。


    裴該雖然從來都沒有見過此人,但常聽簡道和支屈六提起他的外貌,故而大致可以猜測得出——這就是程遐程子遠了吧。隻見程遐大搖大擺來到支屈六身旁,隨即從懷中掏出一張牘版來,高聲說道:“洛陽方麵,有信使到……”


    裴該忍不住就勒停了坐騎,並且翻身下馬,距離支屈六和程遐也不過一丈多遠,聲息可聞。就見支屈六一彈腿跳將起來,急切地問道:“難道是戰事有變?”


    程遐斜斜地瞥了一眼裴該,隨即將牘版遞給支屈六。支屈六卻並不伸手去接,略顯尷尬地撓撓頭:“我識不得幾個字,子遠直接複述內容可也。”隨即朝裴該一招手:“裴先生,過來吧。”向程遐介紹說:“這位便是主公新近招攬的裴先生,二位是否尚未見過麵?”


    程遐仍然斜瞥著裴該,卻並不行禮,隻是對支屈六說:“上月底,唿延前軍(前軍大將軍唿延晏)便已率軍抵達洛陽,晉軍十二戰皆北,丙戌日克平昌門,旋因後繼未至而退。本月初各路大軍皆至,丁酉日,王征東(征東大將軍王彌)與唿延前軍克宣陽門,入南宮,升太極前殿……”


    支屈六撫著雙手,一邊笑一邊打岔道:“那麽多話,子遠隻說已克洛陽,不就得了?可惜,是王彌和唿延晏先進的城麽?主公還是未能搶到首功啊……”不等程遐迴話,他忽然間朝向裴該,大叫了起來:“裴先生說三月內必克洛陽,果然神機妙算,無有不中!”


    裴該淡淡一笑,也不去接他的話茬。程遐卻不禁微微一驚。


    支屈六隨即再轉向程遐,急切地問道:“晉主呢?是死是逃?”


    程遐提高聲音說:“好教將軍得知,晉主欲奔長安,途中為我軍所執,已成階下囚矣。”一邊說著,一邊又拿眼角餘光去瞥裴該。


    聽說終於攻入洛陽,擒獲晉帝,支屈六不勝之喜,連連鼓掌:“好,好,今日要大排宴席,好好慶賀一番!”裴該倒是波瀾不驚,隻是略偏轉臉,遠遠地望了望正在馬場角落裏歇息的裴氏,心說她大概沒有聽到吧,若是知道西晉將亡,不知道會做何等表情?好在有輕紗遮著臉呢,即便再惶恐、哀慟,旁人也瞧不出來……


    正這麽想著,就聽側麵想起話語聲:“卿為河東裴文約乎?久疏問候,還請恕罪。”轉過頭來,就見程遐麵含微笑,正朝著自己拱手作揖呢。


    所謂“伸手不打笑麵人”,況且裴該和程遐一直隔空放炮,並沒有當麵撕過逼,所以見到對方以禮相待,裴該也自然而然地還了一揖:“子遠是前輩,合當我前往拜會才是。”當然啦,這隻是客套話而已,兩個人全都口不應心。


    程遐邁前一步,竟然伸出手來,攬住了裴該的胳膊:“支將軍既雲今日排宴,文約自然也當出席,我要敬卿一杯,以謝前日相助審理公文之勞,哈哈哈哈。”隨即撚須大笑起來。


    裴該輕輕掙脫對方的手,也隻得以淡淡的笑臉相迎:“且待我先送姑母迴去安歇,再來討擾子遠的酒吧。”他心裏奇怪啊,此人為何前踞而後恭?他究竟是憋著什麽壞呢?


    程遐確實想憋壞來著,問題那麽多天一直就沒憋出來。他自視甚高,原本“君子營”中隻佩服張賓一人,就連名位相若的徐光,他也未必放在眼中,故而此番肩負副留後的重任,他是大事小情一把抓,幾乎忙得都沒時間睡覺——比起當年的諸葛孔明來,恐怕也不遑多讓。所以了,哪兒還有時間和精力總去給裴該下套兒?


    既然已經失敗過了兩次,好比臨陣嚐敵,知道對方不是好相與的,那麽除非經過長期籌謀,且有了必勝之機,否則程遐不會再輕易出手。等到這次接到洛陽傳來的公文,來馬場報給支屈六知道,他當然知道支屈六為何會呆在這裏,知道裴該必然在場,於是在路上就想,那小人得知晉室覆滅、晉主被擒,他又會做何等表情呢?


    所以在匯報的時候,程遐一直偷眼觀察裴該的神情,希望能夠洞察其顏色,進而窺探其內心。結果大大出乎程遐的意料之外,裴該那是徹底的雲淡風輕啊,仿佛完全不關他的事情似的——喂,你數月前還是晉臣,知道都城被克,皇帝被擒,難道就連一絲一毫的哀傷都沒有嗎?起碼你也得露出點兒震驚的表情來吧?


    即便因應大勢,這迴胡漢軍圍攻洛陽勝算極高,就連裴該自己都推算說三月必克洛陽,但真能逮著晉帝,這是此前誰都不敢奢望的事情。晉帝若是跑了,大可遁入關中,那裏還有數萬兵馬,則胡漢方麵不能說竟了全功;而晉帝一朝被擒,即便各路晉軍再擁戴一兩位繼承者出來,聲望也難以複振,胡漢軍接下來可能就隻有一些犁庭掃閭的收尾工作要做啦,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這麽大的事兒,你竟然絲毫無感?這人是傻的嗎?


    裴該終究年輕,可能不夠成熟,但絕對不可能傻——否則石勒招攬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笑話。程遐雖然不了解裴該,但卻了解石勒,相信石勒肯延攬入“君子營”的,未必是什麽大才,但也絕不會是白癡、花瓶。所以揣測裴該的這種表現,那就隻有一種可能性了——


    他已經對晉室失望透了,他是真心降順石勒,所以光關注石勒是否在此戰中立下了首功。而既然石勒並未能搶先進入洛陽城,首功被王彌、唿延晏所得,那麽是否拿住晉帝,又有什麽區別了?一如清風之拂馬耳也。


    先前裴該口出“主公”一詞,程遐和眾人一樣,隻當他是諂媚小人,沒怎麽太過關注;後來知道這詞兒是有所本的,是自己少見多怪了,又聽說張賓臨行前關照支屈六,要好好看管裴該,就認定此人降意未堅,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被石勒所拋棄。所以他才敢壓製裴該,想要殺殺對方的狂傲之氣。但如今看來,是自己想岔了,裴該既是真心降順,石勒迴來後必然加以重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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