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麵稱唿某男子為“某郎”,一般情況下隻有兩種可能性:一是妻子昵稱丈夫,二就是長輩對於比較親近(比方說通家之好),自己也比較瞧得上眼的晚輩,可以這麽叫。所以裴該上來就不給曲彬好臉色看——“‘裴郎’二字,也是汝可以喚得的?”


    就算你瞧上去比我大幾歲吧,那也沒排過資、論過輩啊,你硬充的什麽大輩兒?咱們很熟嗎?石勒地位擺在那兒呢,他想怎麽稱唿我,沒人敢攔;至於張賓,我敬他是老人家,而且他也是在得到我允許之後才敢這麽叫的;你又算哪根蔥,哪頭蒜了?背後怎麽叫,我也管不了,當麵口出“裴郎”二字,你丫白戴著頭巾了,怎麽一點兒禮貌都不懂啊?!


    曲彬也知道自己莽撞了,當場被裴該噎得是無話可說。他強壓胸中怒氣,輕輕冷哼一聲,幹脆不搭理對方的話茬兒——“程司馬召喚於卿,可即隨我前往。”


    裴該斜斜地瞥他一眼:“程遐麽?他為何不親來見我?”


    “程司馬身份尊貴,豈能……”


    “身份尊貴?”裴該就象聽到什麽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一般,突然間狂笑起來,倒搞得曲彬滿頭的霧水——“汝……卿笑的什麽?”裴該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又再以白眼相對曲彬:“倒要請教,程遐可有入中正評定,得第幾品?”


    曲彬聞聽此言,當場就傻了——“我、我不知也……”


    曹魏時代,陳群在兩漢察舉製的基礎上,新創設了“九品中正製”,作為朝廷考察士人優劣,決定起家官途的重要憑據。簡單來說,各州設大中正,各郡設小中正,負責品評轄區內的士人,綜合家世、品德、能力高低,從上上到下下,一共分為九個等級——是為“九品中正”。


    因為各級中正官逐漸為世家大族所壟斷,因此品評越來越看重門第、家世,而不重實際,到了東晉南朝的時候,就產生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說法——也即是說,你家裏若沒有地位,是絕不可能被評為上品的,而你家若有權有勢,肯定也落不到下品去。而因為各朝政權大多被掌握在王、謝、桓等世家名門手中,所以後世也把“下品無勢族”寫成“下品無世族”。


    其實這一趨勢在西晉就出現了,雖然尚未真正成型,但朝中若沒有背景就很難被評為上品的情況已很普遍。冀州程氏,本身就不是什麽有名望的大家族,而且在裴該的記憶中,近年來也沒有什麽一二品的高官姓程——那你程遐撐死也就一個中品吧。


    當下冷笑一聲:“且去問來,若得上上,我便親往相拜。”


    “上品無寒門”的上品,最初是指二、三品,也即上中和上下——上上品從來放空,因為在儒生們的認知中,古往今來,隻有孔子可列第一,旁人誰敢跟孔子比肩?裴該家世烜赫,河東裴氏從漢末就開始發跡,世出二千石以上高官,所以他是肯定不會落到中品去的。而且其兄裴嵩被評為上下,他運氣比較好,因為生得晚,輪到品評之時,正好是朝廷撥亂反正,把他兄弟二人從流放途中赦迴來的時候,為了表彰和撫恤其父裴頠,特意給他評了個上中。


    那麽也就隻有上上品才能壓過他這個上中品了,所以他才會說,除非程遐是上上,跟孔子一樣偉大,否則就讓他來見我吧,沒道理要我先去拜他。


    他這口兒放得有點兒大,若說程遐上品,他就會前往拜見,說不定曲彬一迷糊,真跑迴去問了;但說要上上品才能壓得住他,曲彬再傻也知道不可能啊——難道還真能起孔子於地下麽?當下雙眉一豎:“程子遠貴為軍中司馬,合當卿前往拜會。”咱們不論中正品行嗎?既在軍中,咱們得論官職。


    裴該把嘴一撇:“我為散騎常侍、南昌縣侯——彼若官居二品,我合當往拜。”


    散騎常侍是三品官,按照晉製,比他高的就隻有一品的三公和各級公爵,以及二品的特進,驃騎、車騎等諸大將軍、持節都督,以及各開國爵位了。想也知道,軍中也就石勒有這資格,難道程遐還能蓋過石勒去嗎?


    曲彬還在掙紮:“這……汝已非晉官,如何還以晉品以論高下?今在城中,支將軍以下即以程司馬為最大……”


    “主公置我於‘君子營’中,除非營督、副督,餘皆同僚也,何有高下之別?”你們那些名號都是自己瞎起的,正經石勒認可的隻有“君子營”督張賓——就連張賓都得自己摸過來見我,程遐當上副督了沒有?他有什麽資格喚我前去相見?


    曲彬聞言,不禁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他不但初時拍門的氣焰不在,而且臉色鐵青,雙手還微微顫抖,心中有一股當即抱頭鼠躥而去,以免再受屈辱的衝動。雖然裴該句句話都是在拿自己跟程遐分別高下,本來不關他曲墨封啥事兒,問題他是幫程遐傳話和跑腿來的呀,對方連程遐都不放在眼中,那又如何看待自己?恐怕在裴該看來,程遐是微末小吏,自己連街邊的乞丐都算不上吧。


    本來嘛,在世家子弟心目中,也就隻有天子略高一頭,同儕可以結交而已,其餘的從下吏到農夫、乞丐,你們全都是垃圾,又有什麽分別了?


    若非擔心就這麽迴去不好跟程司馬交代,估計曲彬早就轉身逃了。他正跟這兒發愣,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才好,身後跟著的家仆發話了——那就是剛才奉命拍門的家夥,不算“君子營”正式成員,隻算是曲彬的眷屬而已,也跟裴熊似的,大字不識一籮筐,根本就不明白主人跟那姓裴的小子在說些什麽——將身子朝前略略一探,問咱們現在該怎麽辦?


    曲彬受其提醒,當即一咬牙關,吩咐道:“去,先揪他起來。”說了那麽半天的話,你還一直跟胡床上踏實坐著,我倒站立在前,就仿佛是來向你迴稟奏事一般——在這種氛圍下,你肯定氣焰囂張啊,語氣也橫啊,我怎麽可能壓得住你?不如我先派人把你揪將起來,看你還有沒有那麽多廢話,你還狂不狂得起來!


    那家仆領命,便即一擼袖子,直奔裴該而來。眼瞧他醋缽大的拳頭攥得緊緊的,看情形不僅僅是想過來揪人起身,或許還會直接一拳頭就當麵擂上來。裴該心說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啊……好在我身邊兒也不是沒有人。


    當即用眼角略略一瞥侍立在身旁的裴熊,貌似隨口說道:“這須不是支將軍。”支屈六你打不過,這種家夥應該不在話下吧。裴雄當即躬身抱拳:“小人遵命。”隨即邁步上前,抬起右胳膊來,手掌立起,朝著那曲氏家仆肩膀上隻是輕輕一搡——但聽一聲慘叫,那家夥一個跟鬥栽出去一丈多遠,直接就滾到大門外邊去了!


    曲彬還沒能反應過來,裴該又用嘴角朝他一努:“這位,應該也不姓支。”裴熊會意,一擰腰,側過身來,那幾乎比曲彬大腿都粗的胳膊就直奔著他胸膛湊過去了。曲彬大驚失色,急忙雙手在胸前連擺,高聲叫道:“不要來,我自會走!”隨即真的抱著頭——其實是扶著巾幘——落荒而逃。


    其實在裴該看來,以裴熊的實力,他若真想揍人,曲墨封這類文士連躲都沒處躲,連逃都逃不了,但他朝著曲彬過去的時候,動作比先前推搡那家仆要慢了整整一拍。很明顯,這是放了水的,估計曲墨封終究是衣冠中人,生長於這個時代,裴熊麵對官吏和讀書人有一種本能的自卑感,所以啊——嚇一嚇得了,他要能識相,自己閃人,那是最好。


    在裴該的以目示意中,裴熊快步過去關上大門,並且上了門閂。裴該吩咐道:“今後當門應戶,便交給裴熊了。至於汝……”瞟一眼還在旁邊兒一個勁兒揉腰的老仆人,實在想不好讓他做些什麽——輕活兒沒意義,重活兒又不落忍——最終還是:“汝且歇著去吧。”


    裴熊關好門,又再返迴裴該身邊,貌似目光中隱隱透出些崇敬之意,咧著大嘴讚道:“家主好生厲害。”


    裴該笑一笑:“哦,我厲害?汝能聽得懂我等適才的談話麽?”


    裴熊連連搖頭:“小人聽不大懂,但見那廝先是張口結舌,繼而惱羞成怒,想要動手,那肯定是落了下風了。”


    裴該先是得意地一笑,但很快笑容就凝結住了。他終於從胡床上站起身來,背著雙手,自言自語地說道:“不過是以名位迫之罷了……以名位迫人,何如以勢壓人?以勢壓人,又何如以力殺人……”還是迴屋吧,繼續寫我的毛筆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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