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該究竟說錯了什麽話,才收獲了眾人的奇特表情,並且徐光還對張賓指斥他是“諂媚小人”呢?其實很簡單,正是“主公”二字。


    這稱唿後世很常見,而且通過《三國演義》等小說的普及,會被人誤以為是古已有之,然而事實上在這兩晉交替之際,這還不是一個慣用的稱唿。張賓、徐光等人無論當麵還是背後,大多稱唿石勒為“明公”,這裏的“公”並非指石勒汲郡公的爵位,隻是一種尊稱,而“明”是對公字的修飾,組成一個雙音節詞匯,很順口,無論當麵還是私下,第二人稱還是第三人稱,全都可以用——這才是當時士人君臣間常用的稱謂模式。


    至於蘷安、支雄之類胡人,原本沒那麽多規矩,跟著石勒起兵時,經常就你啊我的,或者直接叫名字。等到石勒的身份提高一些了,他們也覺得這樣不大合適,一開始想用胡人部族長的名號來稱唿石勒,也就是“大人”,但隨即就遭到了中原士人的嘲笑——中國人叫直係長輩才用“大人”一詞啊,你們這是打算做他幹兒子麽?後來還用官職稱唿石勒,感覺不大順嘴,幹脆也跟張賓他們學,直接稱唿“明公”了。


    胡人間慣說主從,士人間則慣說君臣——主從,主從,感覺我是你家傭人甚至奴婢,不是有身份的下位者。所以在中原士人口中,“主”這個字並不常用,將主字和公字合並起來,組成一個尊稱,很多人連聽都沒有聽說過。所以他們才會懷疑是裴該臨時編造的,以此不倫不類的稱唿,特意向石勒表忠心——我是你的忠仆,你是我一家之主啊!


    然而當徐光在背後嘲諷裴該的時候,張賓卻不附和,反倒念了幾句史書,以證明這詞兒並非裴該生造,而是有所本的。“主公”的稱唿始見於陳壽《三國誌》,而且僅見於《蜀書》部分,考慮到陳壽就是蜀人,容易獲得第一手材料,那應該不是他的編造或者訛誤。大約在劉備入蜀,直到自稱漢中王,這一段時期內,包括諸葛亮、法正等文臣,甚至於馬超這個北地武夫,他們的好幾處言辭當中都可以看到這個新名詞。


    在此前不這麽叫,諸葛亮《隆中對》的時候隻稱唿劉備為“將軍”(劉備曾任左將軍);而至於稱漢中王之後,當然大家夥兒就得叫他“大王”了。


    由此可見,那是劉備集團在特定時期單獨給劉備加上的尊稱,就好比有一段時間,江東臣僚喜歡稱唿孫權為“至尊”——始作俑者是魯肅。“主公”的稱唿後來隨著《三國誌》的布散,逐漸風行起來,但在這個年月,讀過《三國誌》的人卻還並不太多。


    晉惠帝元康七年,也就距離此時僅僅十四年前,陳壽去世,尚書郎、梁州大中正範頵上奏,說:“按故治書侍禦史陳壽作三國誌,辭多勸誡,明乎得失,有益風化……”希望能夠官方收藏他所寫的史書,朝廷這才下旨,派人去陳壽家裏抄錄下《三國誌》來,藏於府庫——所以說從十四年前開始,這套書才真正開始麵向大眾。


    然而這年月還沒有印刷術,書籍全靠手抄,傳播速度很慢,再加上政局動蕩,肯於和能夠安安穩穩坐下來抄書、讀書的士人那就更加寥寥無幾。徐光是聽說過這套《三國誌》的,但他壓根兒就沒有見過,所以不明白“主公”一詞的來由;張賓因緣巧合,有幸讀過,當即將相關語句緩緩道出。他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但徐光自然能夠讀得出來他的潛台詞——“傻x,自己讀書少還有臉指責別人!”


    徐光又是羞慚,又是尷尬,心中既惱張賓,更恨裴該——你說你耍的什麽寶,賣弄自己讀過的書多嗎?是,我承認你世家子弟,書籍資源肯定比我們這些普通士人要豐富多啦,但初來乍到的,就敢這麽炫耀?你是不知道“死”字該怎麽寫啊!


    至於裴該,在他的靈魂當中,受《三國演義》等小說的影響,本以為“主公”就該是這年月很普遍也很普通的稱唿,故此沒過腦子就脫口而出了。直到瞧見旁人的表情都很奇怪,他在返迴途中反複搜索舊裴該殘存的記憶,這才恍然大悟——我靠,還真說錯話了!


    “明公”和“主公”這兩個詞匯相比起來,前者貌似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並且自重身份,後者就顯得親昵多了,君臣之禮再加主仆之親。怪不得那些家夥用如此怪異的眼光瞧我,他們不會以為是我生造出這個詞兒來,故意諂媚石勒的吧?!特麽的石勒本人一定是這麽想的,所以才會瞬間雀躍,還攥住我手腕子說等他迴來咱們再深談……


    完蛋了,完蛋了,從此要被當作諂媚小人,這丟臉可丟大發了!裴該真是懊悔無地,但是想來想去,大錯已然鑄成,時間不會倒流……該怎麽辦?幹脆,將錯就錯,我從此就叫石勒“主公”算了,直接一條道兒走到黑!這詞兒又真不是我現編的,它有所本啊,不過汝等讀書太少罷了。我叫石勒主公,不是把他當成劉備,而是自詡為諸葛亮——怎麽著,不服氣啊?!


    論出身門第,如今胡營中自然以我為最高,難道我連文化方麵的這點發言權都沒有嗎?隻要我梗著脖子堅決不認錯,並且表現得一切都很順理成章似的,那……那肯定我就是沒錯,錯的是你們,是這個社會!


    裴該抬起胳膊來,在胸前狠狠地攥了一下拳頭,同時雙眼一瞪,想要堅定自己的信心。可是突然之間,就覺得一股酸癢之氣直衝鼻竅,忍不住就接連打了三個大噴嚏……當即把氣勢就全都給瀉了……


    ——————————


    裴該病倒了。


    估計是那天逃亡途中涉渡洧水,在夜風中穿著濕衣裳倚樹而眠,那會兒就已經感染了風寒,此後幾天他雖然一直覺得身上有點兒乏力,但因為心中有事,精神高度緊張,本能地調動身體機能壓住了疾病,貌似尚無大礙。一直等到石勒和張賓全都離開了許昌城,裴該那根繃緊的弦驟然鬆弛下來,病氣趁虛而入,結果連打幾個噴嚏,才迴到寄住的院落門前,就覺得腦袋有點兒發暈。


    老仆人給拉開了門,迎他進院。這老仆人是昨天張賓離開後不久,簡道親自給送過來的,包括這老頭兒在內,一共四名奴婢,另外還額外派了四個胡兵守護——分明是看管裴氏姑侄,防備他們落跑。


    四名奴婢三男一女,男的一老二少,女的是老仆之妻,也已經四十多歲了。根據簡道所說,這都是本城居民,現買來的,但裴該冷眼觀察,起碼那倆年輕的不似老實百姓——年紀輕輕,也不缺胳膊不少腿的,竟然沒被胡軍拉了伕,還能夠熬到今天才始賣身為奴,鬼才信他啊!你還不如說是新從洧倉擄得的呢——這肯定都是派來監視自己的。


    且說他昏昏沉沉地進了院子,芸兒遠遠瞧見,轉過身就迴正房去向裴氏稟報,說小郎麵色赤紅,也不知道是喝多了酒,還是跟人置氣。裴氏聞言,小小吃了一驚,便喚裴該來見,越瞧侄子的眼神越不對,伸手在他額頭上一摸:“好熱,文約恐是病矣!”


    她堅持要芸兒和奴婢們伺候裴該躺下。裴該一開始還沒太明顯的感覺,但是等躺到席上,一蓋上被子,忽覺遍體生寒,忍不住就打起哆嗦來。裴氏趕緊派人請簡道過來診治,簡道搭了搭裴該的脈博,撚須點頭:“風寒入體,確乎病矣。”當場提筆開了張方子,不過隨即又把方子自己揣懷裏了,哂笑道:“我疏忽了,城內已無藥鋪,軍中倒有存藥,等我合好了派人送來。”


    裴該暗自叫苦。他知道這年月的醫療水平很次,說不定一場普通感冒就能要了人的小命去,而且那些草藥也未必靠譜,庸醫殺人本是尋常之事……自己不會就這樣一病不起吧?本想暫且在胡營棲身,找機會逃往江東的,若是直接就跟這兒病死了,蓋棺定論,投胡的汙點從此再難洗清……


    說不定將來的《晉書》上還會記上一筆,附在“裴頠傳”後麵,寫:“頠生二子,長名嵩,次名該。裴該字文約,從司馬越東征,兵敗降於石勒……”


    而且更重要的是:倘若自己就此撒手而去,裴氏又該怎麽辦?她在胡營中將何以自處?


    裴該想到這裏,趕緊從被子裏朝簡道伸出手來,說:“請取方來我看。”


    簡道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問:“裴先生也懂醫術麽?”真是能者無所不能啊,你將來不會搶了我的飯碗吧?心中雖不情願,卻也不敢拒絕,隻好把藥方雙手呈上。


    裴該上一世是完全沒有接觸過中醫藥的,但此世殘存的記憶中,倒多少還有點兒相關知識——當時的文人中也有不少閑來會讀讀醫書,因為醫療資源實在太過缺乏了,自己多少懂得一些,可備急需,總不至於家人有病卻臨時找不到醫生登門,隻好眼睜睜地瞧著病情惡化吧。


    大致瞧了眼藥方,都是些柴胡、防風之類尋常藥材,起清熱解表的功效。裴該也不是什麽專家,瞧不出好賴,但見沒有什麽虎狼之藥,也就多少放了點兒心。於是遞迴藥方,朝簡道點頭致意:“多承施治。”沒辦法,隻能暫且相信這家夥吧。


    簡道懷揣著藥方往外走,才剛出院門,就見一騎快馬唿嘯而至,來到麵前陡然勒停。簡至繁嚇了一大跳,差點兒沒讓馬蹄子踢著,匆忙避到一旁。但馬上騎士卻不肯放過他,揮起鞭子來打個鞭花,勁風幾乎要把簡道的巾幘給卷飛嘍。簡道趕緊伸手按著巾幘,抬起頭來細細一瞧,立刻堆下滿臉的笑來:“支將軍。”


    馬上騎士正是留守胡將支屈六,就見他板著一張黑臉,大聲喝問道:“汝如何在此?裴郎可在屋中麽?”


    簡道迴答說我是來給裴郎看病的……支屈六一皺眉頭:“病可重麽?”簡道點頭說不輕啊……不過將軍放心,我這就迴去合好了藥給送過來,保證三五日內,他的病情便有起色。


    看支屈六臉上表情,似有遺憾之色,想了一想,便即撥轉馬頭。他關照簡道:“待裴郎大好了,速來報我。”說著話一揮馬鞭,揚長而去。


    簡道心說想不到啊,不但張先生看重裴該,命我好生關照他,就連這胡將也上趕著來見,也不知道想跟裴該說些什麽……我可得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趕緊給他把病治好了,賣他個人情才成,對於我將來的前途,必然大有好處。


    其實簡道想左了,支屈六這迴不是特意來拜望裴該的,而是想來收拾裴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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