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事件之後,譚因隻來過一次,匆匆忙忙待了三分鍾,而且,派人送錢來的次數也漸漸減少。可能他認為自己的地位穩固了,楊世榮再也牽累不了他,楊世榮通常是理解的態度,有時不免氣惱地想,他早就應當明白,這譚因是個出爾反爾不能依靠的朋友,盡管他皮靴綬帶,外表活脫脫大當官一個,說話也像有身份的人,不再冒冒失失,他卻感覺自己和他生分了。


    沒過多久,看管人又換了一批,換了一些李士群的親信,他們對楊世榮看管得很嚴。他托看管人帶信,要求見譚因,譚因卻沒有來。


    他看著手裏的琥珀魚,那是譚因送給他的,魚脊上的花欲開欲放,很像那夜譚因的嘴唇。他再次請人帶信,並一同捎去魚,一定要見譚因一次,最後見他一次,卻依然沒有見到譚因半個影子。不過有迴話,說是公務在身,忙於清鄉,一時無法到上海來見他。過幾天,一旦抽得出身,立即趕來。


    “上海王!”楊世榮想,上海王在跟鄉下遊擊隊纏鬥。李士群也真敢胡亂許願,譚因也真有胃口吞下這麽大的誘餌,而最讓人臉紅的是,他楊世榮聽了也居然覺得有何不可。這個世界沒有什麽變化,這世界等著騙人吃人。


    過了一星期,過了幾個月,楊世榮知道不用等譚因,同時又不甘心,所以照樣等,但還是沒有等到。牢裏吃得太差,睡得很短,看管他的人每周一變,態度越來越壞,甚至兩天隻給他吃發酸臭的稀粥,氣得他把碗一扔,看守們看他在那裏吼叫,還嘲笑他不知好歹。瓦楞上有棵蒲公英,他看著那小小的黃花改變,變成白絨毛飛散,化成淡淡濃濃的晝與夜。


    終於有一天中午,看管例外送來豆皮燜燒豬肉,米也是好米,還有一盒香煙。他們向他祝賀,說是李士群省長要親自了斷此案,放他出去,他馬上就會自由。


    楊世榮不覺得是個好兆頭:譚因完全躲開了,把他推給李士群。


    他一直在迴想他們兩人的交往,怎麽想都覺得如一場夢:他現在是個階下囚,譚因現在是帶兵的大官,官大架子大了,不必再理睬這位昔日的兄長。沒有天長地久的情誼,尤其是他們這種情誼。既然譚因能當他的麵找賀家麟,他也能找其他人,比他這種兵痞更像樣的人。男人間這種事情風吹來雨飄走,比會生孩子的女人更不可依持。


    即使他不在這兒代他坐牢,譚因也會變心。都兩年了,從前的事都已經過去,不必為此傷懷。事已如此,他沒有必要感到後悔,不過他還是心裏難受。當一切可以結束時,就該結束得幹脆。人生實在如下棋,要圖個圓滿,要講究步法一貫,下得磊落光明不丟臉,棋局長短,誰輸誰贏,倒是不必太介意的事。


    賀家麟說得對,這一切很無恥。


    八


    這是個陽光耀眼的下午。楊世榮出獄,押送的看守人祝賀他:“兄弟,你的事可以結了。”


    他的心七上八下,一臉的胡須和長發該剪,渾身真是髒得很。他很想洗個澡,在大池子熱水泡一下。其他什麽都不必想。如果他真能獲釋,他就到鎮江報恩寺出家,化緣為生,清心寡欲,不再理會人世過多的糾纏和苦惱。反正他在這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沒有什麽值得牽掛的。


    他被塞進車子,左右前後都有人,無法看到具體往什麽方向開,尤其許久沒有看到喧鬧繁華的街麵。他這才意識到他一直關在上海,看來在上海坐牢,沒有什麽特殊,到了最倒黴的時候,在什麽地方都一樣,隻有希望成功者,如譚因那小子,才有“在什麽地方成功”的考慮。大白天之下,人來人往,廣告花花綠綠,鋪天蓋地,他眼睛還不適應,幹脆閉上眼睛。


    車子終於在一所宅院裏停下。樹木蔥綠,繁花簇擁。當他穿過一道道門,進了幾層警衛森嚴的廳,到了一間奇大的房間,才看到李士群一身西服筆挺坐在那裏。難道自己到了有名的“鶴園”?他不能肯定,因為他隻是聽說,從未去過,不過他一點沒有發怵。以前他作為下級人員,很少有見到李士群的機會,隻有在行動前聽訓話時才能見到這個大人物。聽看守說現在在上海灘,這個人的名字,已經人人聞之膽寒。當年的吳世寶隻是個街頭流氓,李士群可是個玩政治手腕的魔頭。


    李士群見到他,反而客氣地從椅子上欠個身,拱了拱手。雖然是個五短身材,但比以前訓話時看上去儒雅,換了個講究的眼鏡更書生氣,說得上眉清目秀。不像他關押了近兩年,蒼白消瘦,萎靡不堪,以前雄壯的體魄隻能仔細從眼睛和動作裏辨認出。


    “楊營長,”李士群說,還記得他的最高軍階,也許是剛讀過案卷。“楊營長辛苦了,坐了兩年牢。”李士群坐下來,邊取過桌上的案卷,邊說,慢慢地翻看。他並不看楊世榮的臉,似乎在對著紙片說話:“這件案子,說清楚也夠清楚的,說不清楚,也真夠不清楚的。”


    楊世榮沒有說話,他覺得這勢頭不太好。


    “按照你的說法,賀家麟是企圖逃走,不得不就地解決。但是你有一個警衛班,為什麽無法攔住一個沒有武器的犯人逃跑?而且,為什麽槍彈是正麵前胸射入?”


    楊世榮隻說了一句:“事起突然,他正好轉過身來,我開了槍。”這是他一直咬定的話。


    李士群擱下紙片,突然聲色俱厲地說:“少胡扯了!兩年沒有動你,現在賀家麟的鬼魂又變得重要了。杜老板要我們給個答複,要你的腦袋給杜老板消消氣。”


    楊世榮早就猜到是這麽一迴事:這批人個個腳踩幾隻船,他的命在哪隻船看起來有用些。小日本日子開始不好過了,就得討杜老板好,他的命也就得完。他不能永遠幸運,不可能每次從死神手中逃脫。


    見楊世榮沒有反應,李士群說:“立即槍斃!”他拂了一下案卷,像一堆廢紙,馬上可以扔開似的。


    楊世榮看著李士群,心裏想,像在做戲。如果他們真要他的腦袋的話,犯不著李士群來宣判。


    果然,他聽到李士群放低聲音,“除非你說清楚譚因當時在幹什麽?”


    他心一驚,已經有好久這名字沒有在他腦子裏了,他基本上已經忘記這個名字。譚因不是為這個人立下大功了嗎?難道他能出什麽事?他沒有時間想。“譚因第一次執行任務,心情不太穩定,來向我說說。”楊世榮還是這句老話。


    “別跟我來這套廢話!”李士群走過來,離他有兩三步遠說,口氣並不兇狠。“我知道你們這些老丘八的習慣。這也沒什麽了不起,當兵吃糧,還得解決性欲。慰安婦又不來慰安我們的部隊。”


    楊世榮不知說什麽好,這事是第一次被人點穿。李士群又說得在情在理,雖然他不知道李士群說的是不是事情的因緣。他覺得因緣在自己的血裏麵:當別的士兵強奸民女時,他躲開去;當別的軍官在逛窯子嫖暗娼時,他留在兵營裏。原先他隻認為自己克製力強些,自從譚六跟上他後,他才知道別有原因。


    但這與案子無關,他對自己說。既然已麵臨死亡,他不必去辯解這種事。他沒有親屬,沒有人會記得他這個人扮過什麽角色,有過什麽羞辱。


    “賀家麟是譚因打死的!”李士群說。


    楊世榮失聲說:“不,沒有的事。”他說得稍急了些,他原可以更從容地否認。


    “你真犯不著為這麽個人頂罪,”李士群說,“譚因是個什麽角色,我最清楚。他能跟賀家麟去套什麽近乎,我也清楚。他沒有不敢做的事,沒有不敢睡的人,也沒有不敢殺的人!”


    楊世榮隻說:“賀家麟是我殺的。”


    李士群揮揮手。“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你說了兩年了,從不改口。就因為從不改口,證明是假的。我這裏的死刑犯,個個要翻幾次供,弄幾個花樣才罷休。”他走到楊世榮麵前,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個好漢,敢作敢當,我最愛好漢,最看不得那些背主賣友求榮沒骨頭的小人!”


    楊世榮心裏咯噔一下,李士群這話說得咬牙切齒,有股殺氣,看來他要除掉譚因了!小譚六礙了他的事,不夠聽話,或冒得太快?他可是許過譚六“上海王”的寶座,不是有意栽人嗎?雖在獄裏,他也有所耳聞,有人向日本人告狀,說李士群搞的清鄉,是匪去兵來,兵來匪去。他真的又要借人頭向日本主子交代?


    或許譚因近半年沒有消息,是他自己處境不佳,有意讓我撇清關係?想到這裏,他心頭一動。突然覺得譚因與他又接近了一點。他實在不知道譚因失寵的經過。不會有半年吧?心懷異誌的下屬,李士群不會放半年之久不動手。


    李士群迴到桌邊,又換迴那種官腔官調,對審問楊世榮,他明顯不感興趣。“江蘇省警偵局現已查明,譚因,時任上海特務總隊隊員,在一九四〇年五月二十一日擅自槍殺上海籍市民賀家麟,現宣判死刑。同案楊世榮,時任上海特務總隊支隊副,擅離職守,紀律處分關押兩年。現刑滿開釋,恢複職務。”


    “不,不,”楊世榮喊起來,“不是譚因殺的。”


    “行了,”李士群說,“楊營長,你先代理一下譚因的團長職務,你有軍事經驗,他隻是個街頭流氓而已。江湖義氣,也要看用在誰身上。為譚因這小子不值得,他早就自己承認了。”他朝門口筆直站立的警衛點點頭:“帶譚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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