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其揚結婚的晚上。她照舊上台,下台未卸妝便徑直迴家,弄了輛腳踏車,先是在家附近騎,後來越騎越遠。那晚不少人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穿著簡便,卻濃妝豔抹,踩著腳踏車飛快地閃過他們,如一道顏色潑過梧桐樹和洋房之間。


    他的婚宴設在滬上香大餐館,除黃佩玉之外,幾乎洪門兄弟都喝到大醉盡興。為怕江湖朋友不夠高興,生意場的朋友一個也未請。黃佩玉沒有能堅持到最後,他急著去見一個從日本迴來的人。


    那天新黛玉也沒有去,這有點出乎筱月桂的意外。


    第三天新黛玉順路來戲園看筱月桂,她比上次見著氣色好些。“是我不想見有的人。”新黛玉解釋。洪門裏有的人,對當年常爺的女人,不想給麵子。筱月桂想,恐怕洪門裏對她看不上的人更多吧!她留新黛玉晚上看她的戲,新黛玉說:“下次吧,今天不行了,晚上生意離不開。”然後把話題一轉,說起她收養的女孩子送入洋學堂後,心裏發慌得不適應,她一周跑去看了兩次。


    筱月桂一笑,這人好像發了宏願大誓,就是永不看她的戲,情願時間花在一個小孩子身上,也算是一絕,有始有終。她問什麽時候可以看看這孩子?新黛玉卻不說話。


    筱月桂說:“姆媽你說話呀!”


    新黛玉不同意,說是那樣對大家都不好。


    筱月桂仍舊求她。


    新黛玉把話題岔開了,結果兩人不歡而散。


    李玉出來打圓場,代筱月桂送走新黛玉。筱月桂一人站在過道上發呆。一隻壁虎躍過她眼前,幾乎擦著她的鼻子,嚇得她心跳加速,壁虎竄到門縫裏。她進去看,好像鏡子裏有個影子趴著,但湊近一看卻不是。她四下找了一遍,沒有壁虎。


    她想起已經久違的家鄉習俗,忙走到窗前,大敞開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朝西天跪下連連磕了三個頭。


    這晚筱月桂和李玉迴家,在車上,筱月桂說想去禮查飯店喝咖啡。


    她倆坐在一樓咖啡廳。有賣蓮蓬的人經過窗外,路燈照著小販和他的竹籃,她們遞錢出去稱了一斤。


    蓮蓬綠綠白白,嫩脆稍有苦味,不過迴味甜。李玉的纖細美麗的手指靈敏地掰開,從裏剔出粒來,再剝開皮,一粒粒放在盤子裏。


    筱月桂喝著咖啡,說起洪門的“洪”的出處。常力雄在出事前一天告訴她,“”失“中土”就是“洪”。“洪”字本身,就是要取迴“中土”的中國人。


    李玉眼睛一亮,說常爺倒真是個血性漢子。


    不知不覺,她們把一斤蓮蓬吃得精光,覺得神清氣爽。


    筱月桂從小皮包裏掏出一塊絲綢包著的東西,翻開絲綢,露出一青玉鑲柄的小刀。她說:“這是常爺護身用的尖刀,我一直保留在身邊。”她遞給李玉,說是對著陽光看,可以看到刀鋒上暗刻“反清複明”四字。


    她與常力雄頭挨著頭,常力雄把刀遞給她,她拿著翻來翻去地瞧得入迷。那情景,當年李玉就站在門外,看得一清二楚。李玉鼻子一酸,把臉掉過去。


    第二天下午五時,又該是筱月桂坐在鏡子前的時候了!老習慣:先穿好戲裝,把頭發包起。正準備化妝,桌上的電話響了,她拿起話筒,“老頭子,幾天不露麵了?你可是說過這周必來捧場!今晚得來看戲呀!”


    電話裏傳來嘰嘰咕咕的辯解聲。


    “還能每天忙到半夜裏?”筱月桂嗔怪地撒嬌,“明白了,不用多說,又讓什麽妖精勾去了魂。叫人空等,夜夜守空床,好不難受。你不在我就睡不好呀!”


    黃佩玉解釋說,手下人做事,失了風,死了人,他得請人送錢去,殯葬,贍養,後事安排!幹洪門這一行,得拿出性命賭。


    筱月桂從鏡子裏看見自己一愣,交叉的雙腿換了一下。李玉進來,湊在她耳朵邊說著什麽,她朝李玉點頭。李玉就出去了。


    “行,那就原諒你今晚不來看戲。”筱月桂對著鏡子裏的自己鎮定了一下,“不過,今夜等你,這次絕對不能失信了,否則你今後不要再來。”她哈哈一笑,又加了一句,“你來了,非把你弄死在床上不可!”


    她放下電話,拈起了一支細細的眉筆。化妝桌上擱著一碟西式糕點,她上台前,會吃一小塊蛋糕,喝點咖啡,提提精神。


    夜戲散了後,筱月桂坐了英商中央出租車公司的汽車迴家。馬上要過年了,天氣冷得快,得加衣才是。筱月桂把狐皮大衣的頭兜拉起,甜美的笑臉裹在白色的皮毛裏。


    車駛到一個路拐角,突然另一輛車從橫街竄出,迎頭攔住。兩輛車同時發出急劇的刹車聲。從對麵車裏跳出三個穿長袍、戴禮帽的人,迅速衝上來,拔出槍對準司機和筱月桂,壓低聲音兇狠地說:“租界巡捕房查私運煙土,下來檢查!”


    司機舉著手出來時,看到筱月桂已經被另外兩個持槍者拖上他們的汽車,筱月桂轉過頭來,對出租車司機叫:“告訴黃老板,要他們好看!”卻馬上被一個黑布罩套在頭上,車門“哐當”一聲關上,那車子轉眼就駛個沒影。


    司機嚇得渾身打哆嗦,等他緩過勁來,發現筱月桂的花披巾掉在地上,他連忙拾了起來,迴到車裏。他開到康腦脫路54號花園洋房,敲門走了進去。


    李玉和秀芳一聽說,就大哭起來。黃佩玉今晚早來了,而且耐心地在等筱月桂,茶都泡了第二道。他趿著拖鞋從樓上下來,看著沙發上的花披巾大發脾氣,拿在手裏,對她們說:“哭什麽,小姐不會有事!”


    他叫手下人留住司機問個明白,一邊拿過電話筒來,撥電話,卻不得要領,好些人都找不到。李玉送茶水來,他氣得順手把一盤茶掀翻。李玉趕快去取抹布,蹲在地上收拾幹淨。幸好他知道師爺經常去一家煙館。他跑上樓,去把小本子拿下來,查了半天,才找到那煙館的電話號碼。


    師爺果然在那兒。“就是剛才發生的事。”他對師爺說。


    擱下電話,黃佩玉叫:“重新給我沏茶來!”


    隔了好一陣,師爺才趕來。兩人說話間,三爺五爺,還有餘其揚等人也陸續趕到。


    黃佩玉在客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屋子裏人聲音雜,有人建議找巡捕房,有人說登報懸賞,有人說綁匪必在今明兩天有消息。


    看到眾人無能,黃佩玉沉下臉說,“著急沒有用,先不告訴巡捕房。稍等無妨。”他掏出一支雪茄自己點起來,手有點發顫。這時電話鈴響了,房裏的人都順聲看電話機。三爺走過去,拿起電話,突然捂住話筒,對黃佩玉說:“是綁匪來的電話。”


    黃佩玉馬上奔過來,接過電話。電話裏一個男人粗嗓門兒說:“黃老板,金條五十根,兩天內備好,不然零刀割碎筱小姐,先割耳朵寄給你,再割鼻子寄給你。”


    黃佩玉大吼:“胡鬧!小毛賊敢到我黃佩玉頭上撒野,上海灘上竟然有人敢對我做這種事。趕快給我還人,我就不追究,不然不客氣。”


    電話裏傳來男人哈哈大笑聲,然後聽見筱月桂的慘叫:“老頭子,救救我,千萬救我,不要舍不得錢,刀嚇人得很,天哪,我的頭發!”


    電話斷了。黃佩玉看著電話,擱下了。手裏的那支雪茄掉在電話機邊,竟然還未熄掉,他拿了起來,吸了一口。


    一開始與對方鬥上手,他反而鎮靜了。這是他幾乎每星期要處理的事,不過是第一次弄到自己頭上而已。


    黃佩玉說:“不用慌,到不了哪裏去。上海灘上的汽車是數得過來的,兩天內就能查出是誰做的事,然後再走下一步。”他抬起頭,看看四周的人,下了命令:“不準走漏任何消息,先看住出租車夫。”


    正好這時,聽見外麵汽車急駛而去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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