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查飯店的這房間牆上貼有牆紙,古典的花紋圖案,床不大,可是很柔軟。有一個巨大的雕花西式梳妝台,麵窗而放,兩個沙發相對,棕色木質百葉窗,垂掛著窗簾。外白渡橋安靜了,蘇州河這時也安靜了,河岸旁亮著少許的燈光,映在水上。天上沒有一顆星星,陰雲濃罩。


    男人失約。她望著陰霾的天空,感覺到今後還有許多這樣的日子。


    如同她今晚一人從電梯出來,到這房間來時,她穿過長長的走廊,折了兩個彎,地板上打過蠟後,輝映著燈,亮光閃閃,照著她一個孤獨的身影。高跟鞋踩在上麵,那一聲一響隻有她自己清楚是如何敲在心上。那麽,她有什麽必要待在這兒?她去找自己的鞋。


    筱月桂叫不到出租車,飯店侍者告訴她說,英商中央出租公司倒是通宵服務,但打電話去叫,說是要等一會兒才有車迴來。她想想,覺得不如步行。


    好久沒有一個人走路了,她在夜風中,心中恍然。她已經好多次走在這外白渡橋上,隻有這一次,幾乎沒有人,也沒有車,靜得出奇。


    她清晰地記起那與黃佩玉度過的第一夜:那晚他們喝了香檳,進了房間後,兩人的臉都紅通通的。筱月桂喝得多一些,陽台外,那江水輪船,房裏壁燈雙人床,都如夢。她好像脫了高跟皮鞋,從椅子上跨到寫字桌,並抬腳走到窗框前。黃佩玉把她抱了下來,扔在床上。


    我隻不過想到河裏遊個泳。看你把我怎麽辦?她醉眼蒙,捏住黃佩玉的鼻子。


    黃佩玉說,你就會看到。


    這時筱月桂迴了一下頭,那臨街麵河的窗,陽台漂亮地凸出,透出燈光的窗紗在細風中拂動。對了,她站在這外白渡橋中間,正好走了八十步,走到橋端,一百六十多步。向右順著蘇州河走,這麽多年在上海,她是一點點熟悉這個城市的,她走過無數街巷,對這個巨大無比的城市的角角落落,比對她自己的家鄉更加熟悉。


    向南進入一條飄滿花香的巷子,月亮探出雲層來,鋪了好些光亮在石板路上。夜深,聽得見打更人在敲梆梆聲。拐入一條弄堂,卻有人在屋前搭了竹床睡覺,打著唿嚕。她出了巷子,又是一條街。


    “白糖——蓮心粥!”


    “桂花——綠豆湯!”


    小販的叫賣聲聽起來很親切,長音落在“糖”和“花”上。她順聲走去,有一小攤販擺著鍋碗。見她,便熱情地招唿。她有些餓了,就要了一碗綠豆湯。她從來都覺得綠豆湯最好吃,比什麽山珍海味都讓她心脾舒暢。


    半小時後,她走進一條裏弄頂端,敲開那兒的一幢房子的門。李玉很驚異筱月桂這麽晚迴來。


    “他有事。”筱月桂簡短地說。


    這是一個有亭子間的上海市民住的房子,一共三層樓,如意班租了兩層共四間房。隻有筱月桂自己是一間,其他三間男女分開住。走進門就是一個公用的廚房,灶上是鐵鍋竹蓋。


    兩人穿過廚房,一前一後走上窄小漆黑的樓梯,拐了又折,折了又拐,上到三層來,直走進她的房間。裏麵小是小,收拾得很幹淨,窗台上放了兩瓶玫瑰,使房間裏添了好些家居的感覺。還是自家好。


    筱月桂往床上一趴,李玉走過來幫她按摩脖子和後頸椎骨,逗趣她,說要是小姐睡不著了,她就去找個男人來服侍小姐。


    “不用了,我是故意走的。”筱月桂說,“你想想,這熱乎勁還剛在興頭上,他就走不開了。我不能事事將就他,不能像他那些女人一樣由他喝來使去,不然他馬上就會膩味的——如果他找過來,你們就說我不在。”


    第二天中午,李玉才明白筱月桂這話是什麽意思。她聽到敲門聲,下樓去,早已有鄰居開了門,黃佩玉站在門外,天上在下雨。“小姐迴來了?”他問。


    李玉什麽也沒說,轉身往樓梯上走,她想看看黃佩玉會急成什麽樣。“她不在嗎?”他說,跟了進來,“還是她出去了沒迴來?”


    李玉隻管自己上樓,隻當沒有聽見一樣。上麵是秀芳站在樓梯口,學戲裏唱詞哼唱了一句什麽,親熱地說:“我家小姐,在閨房裏。”


    她下了一步樓梯,問黃佩玉要不要叫醒小姐。


    黃佩玉擺擺手,他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想一想,他說,我等她睡醒。我可以進小姐房裏等嗎?兩個仆人當然都不敢攔他。


    他進入筱月桂的房間,坐在床邊,筱月桂裹著被子一把抱住他,“你看你弄醒了我。”她撒嬌,“怎麽來了?怎麽衣服濕了,頭發也濕了?”她給黃佩玉脫掉外衣,又用毛巾擦幹他的頭發,把他按倒在床上,蓋上被子。他是心裏丟不開筱月桂,到旅館,筱月桂不在,就去工部局辦公,然後就找到這兒來。


    路上飄起細雨,結果淋了雨。


    筱月桂向他道歉,說昨夜她實在一人睡不著,便迴來了。早知道她該等他。


    她再一想,恐怕他是想知道她是否一人在床上,無論是旅館還是在她自己的屋子裏,或許想來個突然襲擊。這人看來十分多疑,平日從不相信任何人。


    筱月桂感覺到他有些不對勁,這才想他可能真是不舒服,一摸他的額頭,似乎在發燒。“你頭痛嗎?”


    “有一點。”黃佩玉說。


    她便讓他一人睡好,自己穿衣起床,對李玉說:“黃老板可能著了涼,你熬碗濃薑湯來。”


    她守在他身旁,細心地照料他,給他擦汗,給他喂薑湯。


    他睡著了,她仍守在一旁,一直到她又準備上台時,才叫醒他,把他送迴家。


    黃佩玉除了上租界工部局,每天盡可能都上老順茶樓為他專設的套間,多則五六小時,少則半小時,名是喝茶,處理上海灘洪門事務,但大多數時間是用來賭博。


    那後廳的書房麵對竹林,家裏人多嘴雜,女人的嘮叨叫他受不了。


    說到底他還是讀書人出身,喜歡在這兒畫畫寫寫字,順便處理各路人的難題。鴉片買賣,賭場鬧事,妓院綁票,珠寶被盜,殺人放火。巡捕房抓人,吃了官司,需要去通融打點。


    但是老順茶樓後屋最大的生意,是賭局。這裏實際上是上海最大的賭場,隻是不對外公開,要申請,要有人介紹,成為會員才能加入。


    賭法中西齊上:麻將牌九,吃角子老虎,輪盤賭台聚眾喧嘩,二十一點輸贏立見,最為熱門。


    有大賭客來時,常常黃佩玉親自做莊家,壓得住陣,讓人輸了也認輸。這個大賭場是黃佩玉最大的收入來源。


    黃佩玉坐莊聚賭時,餘其揚總是在他身後站立,身份是保鏢。關鍵時刻,他會做一些暗示,隻用眼神,不做動作。


    每晚十點開始,黃佩玉開的賭場人聲鼎沸,輪盤賭桌前圍了一圈人。黃佩玉衣冠楚楚,嘴含煙鬥,正興致濃厚地賭著,台上的籌碼堆得如山高。幾個賭客都滿臉緊張。


    筱月桂悄然走到黃佩玉身後,他迴過頭來,看見是筱月桂,滿臉高興,一下子把身邊的全部籌碼堆了出去,分壓在22號的中央和四邊四角。


    全桌的人都驚奇地瞪大眼睛。餘其揚在邊上輕輕叫了一聲:“老板?”


    黃佩玉手伸過去,拍拍筱月桂的手,不理餘其揚。附近賭桌上的人也探過頭來,看這桌上黃佩玉的大動作,全擁過來了。莊家正要打出牌子,有個客人說:“能不能讓我來打?”


    莊家看著黃佩玉,黃佩玉很大氣地一攤手:“請,隨便哪個彈子。”


    筱月桂走過去幾步,不拿彈子,而是俯下身朝它吹了一口氣,說:“22,今年我22歲,黃老板身家性命押在我身上。”


    這句話讓許多人笑起來,氣氛輕鬆了。但是彈子馬上彈出,全場屏住唿吸。有人握住賭盤邊的手顫抖起來。


    彈子圍著盤轉了好幾圈,要落未落,最後搖搖晃晃落下,正好落進22。


    “神了!神了!”全場驚叫起來。


    輸掉的那人不服氣了,他說:“黃老板,我要拆開看一下盤底,你不見怪吧?”


    黃佩玉大大方方地揮揮手,但是話中帶話並不客氣:“當然當然,盡管拆。拆了要是沒有機關,你馬上去重新買一台新的安在這裏,不要耽誤賭場生意。”


    說著他就轉身,一手摟著筱月桂,往裏間走,邊走邊說:“有人告訴我,你陰氣旺,會克男人,今天我有意試一下。你一來,我就贏了大滿貫!我這人就是不信邪。那筆錢歸你了。”


    筱月桂笑容甜甜地說,“陽順陰就順,我是陰助陽。”謝天謝地,明天如意班就可還債,發工錢了!


    第二天,筱月桂接到先施屋頂花園劇場的邀請,請她去談如意班借劇場演劇的合同。果然,不用墊付,三七分成租場。筱月桂終於擺脫了印子錢的黑影,等到了對她來說最揪心的諾言兌現。


    但是她一直弄不明白,幾天前黃佩玉找上門,是真想她還是假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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