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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侗輕輕咳了幾聲,身體有些佝僂。


    他老了,雖然依然能吃能睡,但他已經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體在衰朽,否則的話,也不會連這次倒春寒也沒有扛住,竟然在狄丘得了風寒。


    周銓跟在他身後,對於自己這位堂伯,周銓心中還是相當敬服的。


    “真是不錯……”


    放眼望著山崗之下那新起的樓房,周侗讚歎了一聲,滿意之情,溢於言表。


    “也多虧了伯父帶來的少年,我很多時候都不在這裏,他們年紀雖小,卻能替我分憂。”


    周侗啞然一笑:“這可不是我的功勞,他們來的時候是什麽模樣,我還不清楚?短短一年時間,就被你教成這模樣,銓兒,你比你父親和我,都要強十倍、百倍!”


    周銓正要再說什麽,周侗卻是一擺手:“我與你父,衝陣殺敵,麵對十人之敵,可以輕易勝之,麵對百人之敵,可以不懼生死,麵對千人之敵,則唯有掉頭逃走……終比不得你本事!”


    “我們周家,出了你這樣一個小子,也不知大幸……還是不幸!”


    原本稱讚的話,到得後來,卻有些嚴厲了。


    周銓心中一凜,看著周侗,不知為何“不幸”之詞,被他說了出來。


    “你有如此本領,若是走科舉之途,今後我們周家,少不得要出一位宰執,若走沙場之途,或許樞密、太尉,可以一求。但你既不科舉,又不武途,整日就琢磨著如何賺錢……銓兒,錢再多也是身外之物,甚至是聚禍之源,你且想想,等你賺得千萬財富之時,你用什麽來保護它,莫非,就靠著我給你尋來的這些少年麽?”


    說到這裏,周侗盯著周銓,目光如鷹,極其銳利。


    早先周銓之舉,說是要為禁軍家眷謀些利益,周侗信了,故此才往來奔波,從西軍之中給他先後帶來了三批三百餘名孩童。


    但現在,看得周銓的龍川別業,周侗開始覺得,周銓說的並不是全部真相。


    特別是他帶來的第一批少年,當時隻有不足八十名,如今這些人雖然性格各異,卻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對周銓近乎盲目的信服尊從。


    周銓一直在用半軍事化的手段訓練這些少年,而且還帶著他們上過戰陣……想想看,若是周銓身邊養了幾百這樣的勇士,接下來,他會做什麽?


    “伯父,你可知我在過去一年賺了多少錢?”周銓沉吟了一會兒,然後笑道。


    “賺了多少錢?”


    “不說別的,就是自行車一項,給我賺了近五萬貫,然後是玻璃器具,因為時間較短,所以隻給我賺了六千貫,再然後水泥……”


    周銓掰著手指頭算給周侗聽,不算他拍賣紡織機器所獲得利潤,他在去年一共賺了十萬貫。


    周侗聽到這裏,白眉微微顫動了兩下。


    他們從摩尼教手中打劫,奪來的宮中金玉,也隻是換得了六千貫錢,而周銓一年輕輕鬆鬆,就賺得純利十萬貫,這還是水泥、玻璃等沒有完全展開的結果,若完全展開了呢?


    這樣巨額的收入,讓周侗更加憂心忡忡。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周銓擁有的財富越是巨大,那麽周家滅門之災就越近了。


    “但是,伯父知道我現在手中還剩餘多少錢麽……六千二百貫,這便是我剩餘的錢了。”周銓又說道。


    周侗愣住了,賺了十餘萬貫,花掉了九成多,隻剩餘六千二百貫錢,周銓倒是能賺也能花。


    “其餘錢花在哪裏,我也可以一一給伯父說說,有五萬貫,是花在新的研究上,那些請來的工匠們,日日都在鑽研,每日開支就以百貫計。另有三萬貫,是用在龍川別業的建造上,這裏的工人,他們所得的工錢,比起他們在別處能得的,足足高了五分之一……”


    周銓賺來的錢,全都花在了這些工人身上了!


    如今靠他這龍川別業吃飯的工人,連帶著家屬,數量不少於三千!


    “到今年年底,仰賴於我的工人、農夫,數量將會超過五萬,到明年,這數字不會少於五十萬!”


    因為棉花還隻是試驗種植,隻有蘇邁所在的海州,還有苗仲先這死皮賴臉的徐州有種,約有五千戶農家、二十萬畝農田試種棉花,以每戶三口來算,這就有一萬五千人。再加上在海州招募的為紡織、玻璃作配套的工人,在利國為鋼鐵、水泥作配套的工人,數量五萬,還是保守地估計。


    “現在還隻是試驗,故此沒有誰會伸手,畢竟除了我,誰都不敢保證能賺如此多的錢,他們要伸手,也是兩年之後的事情。兩年之後,靠我為生的人,數量將是百萬之眾……伯父,這百萬之眾,還有未來數百萬乃至千萬人,便是我的倚仗!”


    “你擔心我千萬貫家財引來覬覦,一是我並無千萬貫錢,我隻會積有少量餘財,大多數都會散出去,讓它們生出更多的財富;二是我有這數十萬數百萬人為護身,誰要動我,便要考慮這許多人生計如何操持;三嘛,便是我的這些陣列少年……伯父,我正在籌劃航海之事,大約三五年後,這些陣列少年長成,我便會遣人出海,建立別業,若是中原有什麽事情,我亦可泛舟海外,保全家族!”


    在武陽麵前,周銓沒有掩飾自己的野心,因為武陽有追求有抱負,需要一個宏大的目標,激勵他跟隨奮鬥。


    但在周侗麵前,周銓所說就有些保留,隻說泛舟海外,卻不談自己對華夏神器的覬覦。


    若是給這位對大宋忠心耿耿的伯父,知道他實際上的打算,沒準立刻就一槍將他大義滅親了。


    他不說,周侗卻未必猜不出來。


    至少周侗可以確認,周銓對大宋的忠誠,完全比不上自己。


    長長歎了口氣,過了好一會兒,周侗有些黯然道:“我說不過你,我是武人,也沒有什麽見識,不知你這樣做,對百姓,對大宋,究竟是好是歹,也不知今後,史書上留你姓名時,會寫成什麽模樣……銓兒,我隻求你一件事情!”


    “伯父這是哪裏的話,對侄兒我還有什麽求不求的,伯父隻管吩咐就是。”


    “對人不可太過……”周侗說到這裏,搖了搖頭,沒有繼續下去。


    這個侄子是有本事的,也是懂事的,實際上用不著他來操心。


    想了一會兒,他抬頭又看向周銓,一字一句地道:“銓兒,若你日後倒行逆施,即使我已死了,也終有人會來為民除害的!”


    周銓心中一凜:“伯父,此話從何說起。”


    “我活的時間長了,看過的東西也多……銓兒,哪怕你現在仍是懷著好心,但到了將來,你是不是仍然能保持本心?若你不能保持,以你手中財富勢力,要作亂天下,誰人能治?”


    周銓略一沉吟,還不等他迴應,周侗又道:“我要走了。”


    “我陪伯父迴去……”


    “我是說,我要離開狄丘了,如今我已年邁,奔波不得,須得停住養老了。”


    周銓驚道:“伯父何出此言,即使伯父要養老,也可以留在狄丘,我與爹爹正好可以在旁侍候!”


    “嗬嗬,你這邊我住不慣……而且我在你們麵前,有些事情看不慣我想說,說了你們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周侗慢慢地說道,緩緩向山下走去。


    他下山時很仔細,因為心中的隱憂還沒有得到答案。


    周家世代精忠報國,他不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看到一個倒行逆施的周家子弟。


    周銓展現出來的才能,讓他欣慰、歡喜之餘,也讓他有些擔憂,因為在接觸的過程中,他發覺自己這位堂侄,對於大宋的忠誠,對於禁軍的歸屬感,遠遠比不上他這一代人。


    他擔心的倒不是周銓謀反——他擔心的是另一件事情。


    耶律餘裏衍。


    過年之時,周銓帶著球隊迴了京師一趟,為京師奉上一場精彩的足球賽,以七比四勝過了蔡行所養的球隊。這讓周銓再度成為京師中的風雲人物,也讓他的一些事情被翻了出來。周銓雖然離開了京師迴到利國監,可是周侗在經過京師時,卻聽到了一個消息。


    這消息最初時讓他勃然大怒:自己的侄子,竟然和遼狗的公主眉來眼去,那遼狗的公主甚至還寫了幾封言詞大膽熱烈的信,托榷城之人寄了過來。


    結果榷城那邊的某位同樣姓周的勾當榷城事務,被誤以為是周銓,因此收到了這幾封信。此人得信之後,並未及時交與周銓,倒是傳給自己的同年、朋友,以為笑談。


    雖然此人後來還是托人將信轉交給了周銓,可信中內容已經泄露,這讓周銓極為惱怒。此人的下場,自然是從勾當榷城事務這個被認為前途無量的美差上落職,但他在離開榷城之前,卻被人殺了!


    被人殺了!


    不知多少人,猜測是周銓遣人所為,而周銓也未曾否認。這事情給周侗敲響了一個警鍾,自己這侄兒,膽大妄為心狠手辣,若是他手中力量越大,恐怕惹出來的事端也越大。


    “我還是去鵬舉那兒,這兩年替這小子奔走,倒是與鵬舉相處的時間少了,乘著身體尚好,將一身本領傳給鵬舉,萬一……萬一銓兒真有那麽一日,總有人可以勸他一勸,阻他一阻,保他一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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