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月光清冷,風沙如刀。


    倪坤佇立在一座小型綠洲上空,俯瞰著綠洲中央,那座不大的土城。


    這是李淳風、唐寧兩個小朋友所在的城邦主城。


    即使已是深夜,土城城頭,亦有全副武裝的修士、武者,一刻不停地巡邏警戒。


    看似毫無生機的大漠,一到夜晚,就會冒出許多怪物、妖獸、行屍乃至遊魂,徘徊在綠洲邊緣,貪婪嗅探著活人的氣息,稍有破綻,它們便會衝入綠洲,殺入城池,食人飲血。


    此時此刻。


    一頭體覆土黃鱗片的岩蟒,正悄無聲息地向著土城遊去。


    這是一頭妖獸,略有幾分智力。


    它避過了城門方向,自土城一角緩緩靠攏城池。


    潛行至牆根下方,正待順著並不高大的黃土城牆攀附上去時,一條烏鱗長鞭唿嘯而至,啪地一聲抽在它七寸部位,一下就將它抽得皮開肉綻、骨斷筋折,砰一聲摔落地麵,在地上翻滾掙命。


    幾聲低低的喝彩自城牆上傳來,有人低聲道:“唐姑娘修為又有進步了!”


    “不錯。岩蟒皮革鱗甲堅逾精鋼,更有感應之能,最擅閃避。唐姑娘卻隻是隨手一鞭,就將它抽死,修為比前幾個月可是提升了許多。”


    “鞭法也更強了。唐姑娘輕輕一鞭,抽殺岩蟒的手法,我再練十年也趕不上。”


    “哈,你也太瞧得起你自己了。再練十年?一輩子都趕不上好吧?”


    “說的也是……”


    說笑聲中,唐寧羞赧的聲音響起:“幾位大哥可別再誇我啦……我,我這點修為,在城裏可還排不上號呢。”


    “唐姑娘你這話就太謙虛了。主城年輕一輩中,你和你師哥李淳風,至少也能排得進前十……”


    “前十?你這太保守了。照我看呐,以唐姑娘和李大磚頭這幾個月修為提升的速度,年輕一輩裏起碼能排進前三……”


    天空中。


    倪坤看著城頭,被幾個精悍武者簇擁著誇讚的唐寧,見她修為已然晉至煉氣七層,不禁微微頷首:“資質已是特優,修為也有煉氣七層了。看來我那洗髓丹,效果還真不錯。”


    環顧整個綠洲,確定並無一人滯留城外,所有人都在土城之中,倪坤解下背上的血色披風,執著披風一角信手一抖,那披風便越變越大,轉眼之間,麵積便超過了土城數倍。


    之後又一揮手,那巨幅血色披風,便朝著土城籠罩下去。


    正在城牆上巡邏的修士、武者們,大多都警惕著城下的動靜,並未關注天空。


    唯有唐寧,忽然心有所感,抬頭一望,就見一副血色巨幕,遮天蔽地般當頭罩下,頓時驚唿一聲:“小心……”


    話音未落,血色巨幕便已倏忽落下,將整個土城覆蓋在內。唐寧不及運功抵抗,便覺腦海一陣恍惚,刹那間暈厥過去。


    數息後,那覆蓋了整座土城的血色披風,被倪坤收迴手中,變迴本來大小。


    而土城所在,隻剩下一片空白。


    整座城池,連同城下一丈深的地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收起這座土城,倪坤又前往周圍幾座小綠洲,將主城周圍的小城一一收起。


    確定這城邦的數座城池、五萬餘人口,皆已收起,無一遺漏,倪坤方才身化流星,飛迴他營造出的數十萬平方公裏的大綠洲,將主城及幾座小城,安放在綠洲一處依山傍湖的平地上。


    之後他又飛遁而去,前往另一處有人的綠洲……


    不知不覺,夜盡晝來。


    唐寧恍惚著張開眼簾,眼神之中,一片茫然。


    她深深吸了口氣,感覺今晨的空氣,似乎帶著某種她從未體驗過的清新澤潤,還隱含著某種她無法形容的香甜氣息。


    而今天的陽光,似乎也前所未有地柔和溫潤。


    “昨晚,發生什麽事了?”


    她迷迷糊糊地站起,發現自己居然就在城頭睡了一晚。周圍還有好幾個昨晚隨她一起巡邏值守的鄉鄰大哥,一個個正躺在城頭地麵,酣然沉睡。


    “究竟發生什麽了?”


    感覺情況不對,她猛地清醒過來,心裏一慌,正欲驚唿,可不經意地一扭頭,視線越過城牆,看到城外的景像後,剛要出口的驚唿聲,便被硬生生憋迴了喉嚨裏。


    她嘴唇微張,兩眼圓瞪,不可思議地看著城外的景像,臉上神情,如墜夢中。


    一望無際的綠地,鬱鬱蔥蔥的森林,翡翠一般的湖泊,繽紛燦爛的花朵……


    城池之外,視野之中,皆是她從未見過,隻在傳說中聽過,在古藉中讀過,在想象中幻想過的美妙景像。


    這是夢吧?


    唐寧怔忡了好一陣,用力揉了揉眼睛,還使勁兒掐了自己一把,待疼痛清晰地傳來,她又瞪大雙眼,看向城外,發現之前所見的一切,仍然曆曆在目,並未隨著“夢醒”而消失。


    “這難道……都是真的?”


    她緊抿著嘴唇,緊張又期待地四下環顧著,想叫醒幾個人,請他們也來看一看,確定自己所見,究竟是真是假。


    這時,師哥李淳風熟悉的聲音,自城牆另一邊傳來:“師妹,師妹!”


    唐寧循聲看去,就見師哥沿著城頭飛掠而來,見到她後,大鬆一口氣,飛奔到她麵前,用力握住她的雙手,滿臉通紅地大叫:“師妹,你看到了嗎?那都是真的麽?”


    唐寧知道師哥言下所指,用力點點頭:“我看到了。那些……”


    她側首望向城外,鼻頭一酸,眼中湧出熱淚:“都是真的!”


    “是倪仙尊!”李淳風也是兩眼含淚,又哭又笑:“一定是倪仙尊,他為我們造出了一片仙境……”


    這時,城頭上的修士、武者們也陸續醒來。


    經過短暫的呆滯之後,一陣陣欣喜若狂的歡唿聲、大叫聲、哭喊聲,還有難以置信自抽耳光的脆響聲,在城頭轟然響起。


    很快,城內的人們也陸續醒來,被城頭的喧嘩驚動,走出屋門,或來到城頭,或走出城外。於是種種歡唿驚喜之聲,衝天而起,將整座土城,變成了一片沸騰的海洋。


    土城中唯一的道基修士,李淳風、唐寧,以及城邦許多修士的老師,衝天而起,立於半空,環顧周圍一陣,流著眼淚哈哈大笑:“都來了!所有人都來了!”


    卻是看到了那幾座如衛星一般,拱衛在主城周圍的屬城。


    此時此刻,那幾座屬城,亦如主城一般,變成了歡唿的海洋。


    不知多少老人,跪倒在城池外的綠地上,以頭觸地,老淚縱橫。小孩子在城外追逐,歡笑著滿地打滾。


    就連沉穩的中年、精悍的青年,亦在綠地上狂笑著飛奔,在草地上翻滾。甚至還有一些少年,狂奔十幾裏,飛跑到城外的湖泊邊,借著衝勢飛身跳進了湖裏。


    一輩子沒有見過多少水的大漠居民,怎麽可能會水?


    於是那些少年入水之後,便毫無疑問地沉了下去。


    所幸受嚴酷的生存環境所迫,城邦之中,無論男女老少,人人習武。即使十一二歲的小小少年,亦有一身不凡的武藝,甚至不乏與怪物、妖獸、行屍搏殺的經驗。


    落水沉底,短暫的驚慌過後,那些自小便經曆生存考驗的少年人,很快就冷靜下來。


    他們凝氣屏息,在湖底穩住身形,踏著湖底泥沙緩步走上湖岸,讓那些急匆匆趕去救援的大人們虛驚一場,改救援為教訓,將少年們按倒在地,毫不客氣地揍了一頓……


    又哭又笑,又跳又鬧的狂歡,持續了整整半日。


    城邦五萬多人,無論男女老少,個個都累得筋疲力盡。


    城邦之主,那位艱難傳承著文明、武道、仙道,自從在上任城主臨終前,接過城主重擔後,便將畢生精力,都投入到維係城邦的生存,以至於明明有著一身極好的根骨,卻因耽誤了修行,歲數將近兩百了都還隻是道基初期的道基修士,正要召集主城及各屬城頭麵人物,好好商議一番時,一道浩大威嚴的聲音,便自天際滾滾傳來:


    “吾將於玄陽火山開講,傳授仙家道法。三日之後開課。不拘身份高低,無論男女老少,皆可前來,聽吾傳道。”


    聽到這聲音,李淳風、唐寧對視一眼,驚喜道:“果然是倪仙尊!”


    天空中的道基修士,循聲望去,就見聲音傳來的方向,一道金光衝天而起,化為一座圓錐形狀的火山虛影。


    那火山山頂,覆著荒漠遺民們從未見過的皚皚白雪。


    山頂至山腰,有著層層疊疊的階梯狀火山岩,還有清澈池溏,有如簾瀑布。


    山腰至山腳,叢林密布,大樹參天,一派生機勃勃。


    “仙人?”


    雖隻看到了一副虛影,但這道基修士堅信,這等傳音萬裏,投影虛空的手段,隻有傳說中的仙人才能做到,頓時激動得熱淚盈眶。


    當下衝著天空之中,那火山虛影遙遙一拜,飛身落迴城中,傳音四方:“我欲帶隊前往玄陽火山,聽仙家傳道。以下這些人,與我同行……”


    他一口氣點了上百個名字,將城邦五萬多人中,但凡有點修行天賦的人,無論男女老少,統統點了出來。


    最後又道:“其餘人等,緊守城池,開辟田地,不得懈怠大意。”


    一個時辰後,這道基修士帶著城邦子弟們,啟程前往那“玄陽火山”。


    途中,李淳風、唐寧來到道基修士身邊,說道:“師父,玄陽火山傳道的仙人,就是我們此前在瀚海鬼城遇到的倪仙尊。”


    他二人並未對授業恩師隱瞞瀚海鬼城的奇遇。就連倪坤贈予洗髓丹之事,都未曾隱瞞。


    而他們的老師,也並未覷覦他們的奇遇,隻叮囑他們好生修行,莫要辜負這番奇遇——大災變後的幸存者們,能在瀚海大漠之中艱難繁衍至今,靠的就是團結一心、不畏犧牲。


    如此嚴酷的環境,數不勝數的危險,層出不窮的怪物,使得人們根本沒有內鬥的資本。


    不團結,不公正,沉迷勾心鬥角、互相爭利的聚落、城邦,早就滅亡了,根本不可能幸存下來。怯懦膽小、畏縮自私的人們,也早就死光了,血脈都不可能流傳下來。


    一萬多年的繁衍,如今這白羽界僅存的數十萬人,不說個個公正無私,但至少,也能做到持身甚正。輪到必須自己犧牲時,平時再怎麽偷奸耍滑的人,也會咬緊牙關,硬著頭皮頂上去。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怪物、妖獸、行屍、遊魂,可不會跟人類講道理。


    你不犧牲,我不犧牲,那等待城邦與族群的,便隻有徹底的滅亡。


    李淳風、唐寧他們這個城邦的首領,這位道基修士,生性光明磊落,公正無私。他甚至可以為了族群的延續,不惜耽誤自身的修行。


    如此品行的人,又怎會垂涎弟子的奇遇呢?


    隻是,對於二人說的倪仙尊承諾,將幫忙尋找其他人群,這道基修士原本並未放在心上。


    在他看來,白羽界仙人早已滅絕,便有仙人出現,也隻會是偶然降臨的外域來客。


    一位外域仙人,偶爾路過白羽界,遊戲紅塵時,遇到兩個看得順眼的小輩,隨手打賞些好處,就已經是莫大恩賜了。


    又怎能奢望仙人將寶貴時間,耗在對仙人來說,不值一提的凡俗之人身上?


    隻是這道基修士沒有想到,那位倪仙尊,竟然開辟了這方隻在夢境中出現過的,有著青山綠水的新天地。竟然以大神通將整個城邦搬遷來了這裏。竟然還要傳授仙道!


    沉默一陣,這道基修士感慨道:


    “外域仙尊,竟能為我等異域遺民,做到如此地步……那位倪仙尊,當真至仁至善!爾等到了玄陽火山,需用心聽講,不可有分毫懈怠,辜負了仙尊心意。”


    眾城邦子弟齊齊應喏,聲音宏亮,精神振奮。


    這上百個城邦子弟,即使年齡尚小的孩子,也都是有修為在身的,可無需休息日夜奔行,途中隻消稍停片刻,進些食水便可。


    就這樣一路飛奔,隻兩晝夜功夫,隊伍就在天空中那火山投影的指引下,來到了玄陽火山山腳。


    抵達山腳時,眾人意外撞見了兩支隊伍。其中一支為首的,赫然還是一位金丹修士。


    生人相見,並未有任何衝突爭執,反而像是見到了親人一般,激動地匯合到一起,熱切攀談起來。


    之所以如此,一是此地有仙尊鎮壓,無人敢起爭執之心。


    二是曾經有過數十億人的偌大白羽界,如今隻剩下幾十萬人。每一個城邦,多則幾萬人,少則數千人,零散分布在大地之上,中間有無垠大漠、無數危機間隔,即使那位唯一的金丹修士,也無力穿越危機遍地的大漠,找到別的城邦聚落。


    每一個城邦,都渴望著能找到別的城邦,與之交流。


    每一個城邦的人們,都曾經不止一次地懷疑過,世間是否已隻剩下自己這一個城邦,隻剩下自己這些最後的遺民。


    一萬多年無法對外交流,一萬多年沒能找到外人,一萬多年的懷疑,無疑是令人沮喪而絕望的。


    而今天,終於看到了自己城邦之外的人們,得悉除自己之外,還有別的城邦存在,還有許多人類頑強地存活著,這對已經孤獨了一萬多年的各個城邦的遺民來說,無疑是天大的喜訊。


    所以,即使初次相見的陌生人,在火山腳下相逢時,亦都歡喜親熱地有如多年未見的至親。


    即使是金丹、道基修士,也可以與煉氣境的小輩們,毫無間隙地攀談。


    一陣交流之後,三支隊伍匯合在一起,在一位金丹、兩位道基的帶領下,向著火山攀去。


    而那些煉氣境的小輩們,則彼此勾肩搭背,一邊走,一邊眉飛色舞地互相講述著各自城邦的故事。


    穿過密林,登上山腰,沿一條人工開辟出來的道路,走過那一座座火山岩池塘,一條條小型瀑布,來到積雪覆蓋的山頂下,就見一座簡樸的道觀,佇立在山頂雪線處,一座平台之上。


    道觀前,一位麵貌年輕優雅,兩鬢卻已斑白的青年,端坐在一隻蒲團上,閉目打坐。


    沒人敢因這青年年輕的容顏而稍有輕視。


    那位金丹修士、兩位道基修士,以及數百煉氣境的子弟,同時拜倒在地,“拜見仙尊!”


    仙尊淡淡道:“勿需多禮,且坐。還有二十三支隊伍尚在路上,將於三個時辰內陸續抵達。待他們到時,本尊便會開講。”


    眾人連忙謝過仙尊,擺下各自攜帶的蒲團坐下。


    之後果然如仙尊所言,二十三支隊伍於三個時辰之內,陸續抵達。來此地聽講的修士加起來,竟然有一千餘人。


    不過人數雖多,修為最高者,卻也隻有一位金丹初期、十幾位道基境界。


    餘者皆隻煉氣境界。


    且有將近一半,隻得煉氣二三層,甚至初入煉氣、煉氣一層的修為。


    之所以如此,一是因白羽界被洗成白地,資源幾乎被掠奪一空,一萬多年也沒能恢複多少。


    二是人口有限,沒有龐大的人口基數,資質優異的仙道苗子自然不多。事實上,這一千多人中,大多都隻良等、特良等資質而已。


    第三則是傳承斷絕。


    一萬多年前的大災變,滅絕了白羽界所有的仙人,以及九成九的修士。


    仙道傳承斷絕到這種地步,能出一個金丹修士,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而今天,倪坤便要為白羽界的遺民們,續上傳承。


    人已到齊,端坐於道觀之前的倪坤終於開口:“第一講,傳武道奠基之法……”


    開口之時,有紫雷天降,繚繞倪坤全身。有無名之火,自他身下燃起,宛若蓮台,將他半身籠罩。有飄渺之風,不知從何而來,自他頭頂貫入。


    浴雷、坐火、洗風。


    每一絲雷電、每一縷火焰、每一道輕風,落在眾修士眼中,都直令他們膽戰心驚。


    那唯一的金丹修士感受尤其深刻,隻覺便有一絲電芒、火焰、輕風,落到自己身上,自己立刻就要形神俱滅。


    可仙尊居然若無其事,沐浴在這恐怖森嚴的風火雷電之中,不急不徐,緩緩講道。


    仙尊神通,令人驚歎。


    有此神通襯托,即使仙尊所講,隻是武道奠基之法,眾修士仍屏息凝神,仔細聆聽,不敢錯漏一字。


    連那位金丹修士,都像個小學生一樣,坐得端端正正,傾聽那對他來說,本已無用的武道奠基之法。


    聽著聽著,眾人方知玄妙。


    仙尊傳授的武道,不僅是極高明的鬥戰殺伐之術,更是能以武入道的正法。


    且修行之時,還可以潛移默化地改善根骨,緩慢提升資質,為以後以武入道,轉修仙道奠定堅實的根基。


    這一來,人口基數不多,修仙苗子太少的問題,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解決。


    於是眾人便聽得更加用心了,將仙尊一字一句,皆牢牢銘記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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