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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果家也有電視機了。鬆下,12寸,彩色,比國產電視機多接收一個頻道。送電視機的工人剛走,鄰居們就都趕來看個新鮮,長江,丫蛋,蝌蚪,徐強還有幾個小孩子,邊吃田果從天津帶迴來的麻花炸糕蜜三刀,邊圍著電視機嘰嘰喳喳。


    “這老頭誰呀?”姥姥指著屏幕上一個瘦長臉穿著藍灰馬褂的老人。


    “那是馬三立。”田果笑著說。


    “哎呀,他就是馬三立?”姥姥覺得不可思議,忙帶上老花鏡又往電視機前坐了幾分,嘴裏念念叨叨,“原來馬三立長這樣啊,這麽瘦,跟竹竿子似的…….”


    王小悅也來了,怯生生站在門口,想進又不敢進。今年九月,她成了小學生,新校服還沒做出來,依舊穿著開春時那件紅底藍花的小棉襖,腳下是一雙略顯破舊的黑棉鞋。小悅用棉鞋提著門口的土,看著那群孩子吃吃喝喝,一臉羨慕。


    最近胡同裏風言風語,說老王跟廠裏新來的一個會計好上了,要與楊曉紅離婚,還要把王小悅帶走,楊曉紅當然不同意,帶著孩子去廠裏鬧,差點把老王的工作弄丟。現在老王已經不迴家住了,偶爾迴來,也是跟楊曉紅吵架,吵得天翻地覆,房頂子都要塌下來。


    胡同裏很多人開始幸災樂禍,說這是報應,是楊曉紅自己“作”的,誰叫她平日裏不積口德。田果卻不予評價,她不積口德,那你們現在算什麽?


    “小悅,來!”田果衝門口的小悅招招手。


    小悅膽怯,後退兩步,小手不停揉搓棉襖扣子。


    “你聾啦,叫你也不迴應一聲。”田果把她拉進屋子,從盒子裏拿出半塊麻花遞給她:“嚐嚐天津的□□花,好吃著呢。”


    “謝謝……”小悅像是要哭了。


    “行了,跟小牛他們坐一塊一起看電視去吧。”田果指指那邊的孩子們。電視裏正在播放動畫片《大鬧天宮》,把孩子們看的興奮異常,嗷嗷地叫喚,蝌蚪大聲斥責維護秩序:“別叫喚啦,一會兒再把狼招來。”


    小悅說:“田果阿姨,我能帶一塊麻花迴去給我媽嚐嚐嗎?”


    田果“唿嚕”一下她的娃娃頭,笑道:“當然可以,先去看動畫片,走時再拿。”


    聽聞,小悅歡蹦亂跳地跑開了。


    收迴目光時,田果正好看到周燕背著書包迴來。兩人短暫對視一秒,周燕率先挪開目光。


    “燕子。”田果喊了一嗓子。


    周燕麵無表情,隻當沒聽見,推開自家屋門走了進去。


    “甭理她!”丫蛋憤憤不平,瞪了周燕一眼,對田果說:“自從與然哥相親迴來,她看誰都跟看階級敵人似的,我們都說她有病了,被然哥刺激的,得趕緊吃藥治治,否則……”


    “閉嘴!”田果厲聲打斷丫蛋的絮絮叨叨,“想不想看電視?”


    “想……”


    “那就老老實實坐在那裏看!吃東西都堵不上你的嘴。還有,下次我要是再聽見誰在背後議論燕子,看見那把刀了嗎——”伸手指指桌子上剛才用來切水果被磨得鋥光瓦亮的的菜刀,說:“我就用它把那人的舌頭割下來。”


    丫蛋嚇得連忙捂住了嘴巴。


    幾分鍾後,田果拿著土特產敲開了周燕家的門。


    “是小果兒啊,快進來。”周燕媽熱情招唿道。


    周燕正坐在椅子上吃蘋果,膝上攤開一本書,看見田果和她的手裏的袋子,冷冷一笑道:“呦,上我們家顯擺來了?”


    “燕子!”周老師嗬斥一聲。


    周燕沒說話,臉上掛著輕蔑的表情站起身,迴自個屋了。田果還想說什麽,她迴身把門關上。


    “田果,別跟她一般見識,她現在帶六年級了,壓力大,來,你坐著,阿姨給你洗一個蘋果去。”


    “不用了,周老師。”田果覺得周燕媽說反了,她閨女是好人,大好人,而田果才是混蛋,跟鈕煥然一樣,都是大混蛋。把土特產放在桌子上,跟周燕媽簡單聊了幾句在天津的所見所聞,田果起身告辭,剛把門推開,周燕從裏屋走了出來,“田果!”她走過來,臉上依舊麵無表情,“昨天,你聽我的話了麽?”


    “聽了。”


    周燕似乎鬆了一口氣,“那就好,你這人文化低,又沒見過多少世麵,出門在外容易吃虧,我提醒你,也是為你好。”


    她的樣子,活像在課堂上講課,田果心裏暖融融的,周燕還願意罵她,這是一個好現象,她笑笑說:“我知道,謝謝你燕子,以後我要是犯錯,你要及時指正我。”


    周燕的表情變了變,似乎也挺想笑的,但是她繃住了,說:“你知道麽,咱們院裏昨天來賊了。”


    “瞎說!”周老師在旁邊插話,“咱們這條胡同多安全,哪裏有賊?”


    “我都看見了。”周燕信誓旦旦,“不單是我,今兒早上,長江,丫蛋,王大媽都看見了。“


    周老師笑了,猶豫一瞬才說:“傻丫頭,那是鈕家那個小子。”


    田果瞧出為了不刺激女兒周老師刻意沒說出鈕煥然的名字。但周燕並不領情,瞧了田果一眼,冷哼道:“原來是他,還以為是哪裏來的毛賊,聽說他以前是練武生的,這一身《水滸》裏梁上君子的功夫學的真不錯。”


    周燕看著田果,田果語塞不知說什麽好,隻幹巴巴扯扯嘴角。


    從周燕家出來,田果的目光下意識望向東麵屋頂,對於某人突然出現在那裏,周燕覺得新奇,但田果卻覺得熟悉。那得是三四年以前的事了吧?或者更早,總之她還在念書,是夏天,她清早起床,端著牙缸剛出屋,就聽到東麵屋頂瓦礫一陣顫響,她嚇了一跳,轉過頭時正看到煥然盤腿坐在瓦片上伸懶腰。


    “你怎麽跑那兒去了?”她震驚。


    “睡覺唄。”他輕描淡寫,扭動著酸痛的脖子。


    “神經病啊你!”她忍不住罵道。


    他卻怒了,沒頭沒腦說了一句:“米田果,忘恩負義說的就是你!”


    忘恩負義?誰啊?至今田果都沒弄明白煥然忽然憤怒的原因。他怎麽又跑到屋頂上去了?難道真想王大媽所說,煥然別再是練氣功走火入魔了吧?


    這時,劉長江從屋裏走了出來。田果說:“這就走了?不再看會兒電視?”


    “不了。”他擺擺手,“剛聽蝌蚪說然哥病了,我拿點水果過去看看他。”


    病了?田果愣住,“什麽病?嚴重嗎?”


    “挺嚴重,高燒39°,上午去醫院打了點滴,現在還在家裏躺著。”


    記憶中,煥然的身體仿佛是鐵打的,別說是發燒,就是感冒都很少得。“長江,我跟你一起去。”說完,田果跑迴屋裏,拿上一盒麻花和兩盒同仁堂的感冒清熱衝劑,跟著長江一起來到鈕家。


    是吳珍開的門。


    看見田果,她的笑容驀然僵在那裏。


    “嬸子。“田果笑笑。


    吳珍目光冰冷,勉強點點頭,若不是長江在這裏,她絕不會讓田果進院子。


    “嬸子,然哥好點了嗎?”長江問


    吳珍臉色不好,說:“剛測完體溫,還是燒,估計明天還得去醫院。”


    “吃過藥了嗎?”田果問,心口的地方疼疼的。


    吳珍看她一眼,沒說話。


    屋子裏,窗簾拉著,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煥然虛弱的躺在床上,頭痛欲裂。記憶中,自己最後一次打吊針還是在五歲時,因得了腸炎,上吐下瀉,父親把他背到醫院時,整個人已屬於半脫水狀態。那時醫療水平差,腸炎又算重病,一晚上過去,症狀沒減輕反而還加重。躺在牆壁斑駁的醫院裏,他依稀聽到母親在低聲抽泣,又聽到父親哽咽勸道:“小珍,別難過,咱們鈕家的男人沒有那麽容易死,小然一定會挺過這一關。


    父親說的沒錯,鈕家的男人不會輕易死掉,但是現在,他怎麽覺得自己要死了呢。


    屋門開了,煥然聽到母親說:“然子,長江……來看你了。”


    田果看了吳珍一眼,從一進門起她就發覺吳珍對自己有一種莫名的厭惡。正愣在門口,屋裏長江喊了一嗓子:“快進來啊,小果兒。”


    煥然燒得不清,剛剛測過體溫38°5,他一天沒吃飯,隻在醫院裏輸了一瓶營養液。看見田果,他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吳珍連忙走過去,帶著一點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說:“你快躺下,門開著,一會兒被冷風吹到,病又該重了。”


    煥然重新躺好,眼睛卻一直盯著田果,因為生病,他現在看誰都是重影,黑暗的小屋裏仿佛一下子多出了三四個田果。他想要抓住一個,但胳膊虛弱的抬不起來。吳珍看著又氣又腦,忍不住開始哄人,“長江啊,你然哥現在病得厲害,說不了話,你來看他,嬸子謝謝你,若是沒什麽事,你先迴去,趕明兒他好點了,你們再聊。”


    “行。”長江答應地很痛快。


    田果不想走,可又找不到賴在這裏的理由,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又低頭看了眼半夢半醒間的煥然,小聲說:“煥然,我先走了,有時間再來看你。”其實,她好想摸摸他的臉,他的頭發,自從那天在秀水吵架分開,一個多星期了才又見到他,可他整個人都瘦的沒了型,以前,他是一頭健壯的黑色獵豹,如今卻成了病怏怏的小黑貓,田果很想拉著他的手告訴他,她早就不生氣了……她,喜歡他。


    ****


    很晚,田果才上床休息。初冬了,海棠葉子已掉了大半,今年不冷,就是北風多,尤其是夜裏,風把光禿禿的樹枝吹得四下搖擺,映在玻璃窗上,張牙舞爪的。


    大床上姥姥早已進入夢鄉,發出微微平穩的鼾聲。田果睡不著,起身開燈看會兒書,又走下床替姥姥掖掖被角。姥姥今天特高興,晚飯比平時多吃了半碗,還破天荒的喝了一小杯二鍋頭,看《新聞聯播》時,臉頰紅撲撲的她指著屏幕說:“呦,他就是趙忠祥啊,居然這麽年輕,以前總在廣播裏聽見他聲音,還以為是一個小老頭呢。”


    姥姥高興,田果就高興,暗暗許願,以後要讓姥姥過上更好的生活。現在買了電視機,以後還要買錄像機,太陽能,電冰箱,洗衣機,席夢思床墊……她會拚盡全力。


    重新坐迴床上,田果依舊毫無睡意,拿起小說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正抱膝發呆,身後的玻璃窗忽然被人敲了三下,那動作很輕,像雨點落在上麵,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誰。


    田果驚訝,伸手掀開碎花布窗簾,然後就看到煥然憔悴的臉被映在昏黃不明的光線裏。他指指門,用嘴型說:“開門。”


    此刻,田果除了狂點頭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門外,煥然虛弱的就像一道影子,田果用了很大力氣才沒有尖叫出聲。真的是他?還以為是做夢。


    “你怎麽來了?”她居然在發抖。


    煥然走進來,身上裹著初冬的寒意,迎上她擔憂的目光,他努力揚揚嘴角,像是笑又像是哭眼睛裏濕潤潤的。


    田果一把抱住了他,煥然身體僵硬一秒,低頭似是嗚咽了一聲,然後伸出雙臂,將她緊緊摟在懷裏。


    一股淡淡的中藥味迎麵撲來。


    “下午,我給你拿了藥。”


    她的聲音從他胸口傳來,悶悶的,又帶著不好意思。他用下巴咯了她額頭一下,說:“我知道,已經吃過一包了。”


    “還發燒嗎?”


    “你摸摸就知道了。”


    她抬起手,掌心撫在他額頭,“還是很燙。”她皺眉。“晚上試過表了嗎?”


    “還沒……”


    “我這有,去給你拿。”


    “不用了。”他抱緊她,不讓她走,低一點頭,滾燙的額頭輕輕抵在她冰涼的額頭上,“你別動,就這樣挺好。”


    他嘴裏的藥味撲在她臉上,苦苦的,熱熱的,屋子裏很靜,落針可聞,兩個人的唿吸像絲線一樣緩慢纏繞在一起,唯有裏屋的台燈因電壓不穩微微閃動,像一個不懂事的小孩。田果怕驚擾到姥姥,睜開眼睛,透過濃密的睫毛看他,說:“我進屋關一下燈,好嗎?”煥然的手臂依舊緊緊地抱著她,生怕一張開她就消失不見了。又過了半響,他才有些不舍的“嗯”了一聲,鬆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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