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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田果打算一巴掌拍在徐強蠟黃的鐮刀臉上時,身後,鈕家的大門打開,一個人走出來,看著他們,用極冷的聲音說:“徐強,把手拿下來。”


    眾人迴頭,一抹夕陽中,鈕煥然一襲海藍色圓領毛衣和黑色布褲站在自家門口,邊抽煙邊神情冷峻地看著他們。


    徐強身體一抖,馬上收了手。


    田果看著鈕煥然。


    鈕煥然也看著她。


    他慢慢地抽煙,細細地看她。


    說來也奇怪,自從重生,田果活在這個世界一直有種不真實感,她總覺得這一切隻是夢,是假的,是在片場,說不定演到哪裏,耳邊就會響起導演舉著喇叭喊“停”的聲音,然後她就可以收工迴家了。


    然而每次見到鈕煥然,這種不真實感就會立馬消失。她會明白這個世界就是真實存在的。她是生活在這裏的一份子,不曾重生而來。


    她,就是那個原來的米田果。


    在這場長久的對視裏,鈕煥然率先收迴目光,轉頭對徐強還有蝌蚪等人說:“都tm閑的沒事幹了是吧。”


    他不怒自威,眾人皆倒吸一口涼氣,徐強最害怕,貓腰趕緊跑過去討好道:“然哥,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就是瞎聊天。”


    不遠處,田果轉過頭繼續向自家院子慢悠悠地走,似乎沒把調戲這事放心上。


    鈕煥然盯著她映在夕陽裏的背影片刻,不知在想什麽,煙叼在嘴裏半天也沒見吸一口。待徐強靠的很近了,冷不丁抬起腳照著他肚子就是一下。


    徐強沒準備,一下被踢倒在地。


    “哎呦!”他慘叫,嚇得臉色煞白。


    前方的田果聽見了,迴頭看了一眼狼狽摔在地上的徐強,眉眼輕彎,微不可見地笑了笑。


    她嘴角染笑也染著夕陽的光,鈕煥然深吸一口煙,眼睛微眯。


    “哥,我錯了。”徐強緩了一會兒才從地上爬起來,捂著肚子垂頭對鈕煥然說。


    鈕煥然斜睨他:“是我跟道歉?”


    語氣冷得很。


    徐強恍然,趕緊衝正推開院門的田果喊:“果兒,剛才是我錯了,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我吧,下次絕對不敢了。”


    田果冷冷掃他一眼,沒說話,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然哥......”這邊,徐強不敢抬頭,鈕煥然那一腳踢的不輕,此刻他疼得腦瓜子上全是汗,但咬牙忍著,生怕被蝌蚪他們看不起。


    鈕煥然抖抖煙灰,聲音似涼水:“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對女的毛手毛腳,不管是誰,多大歲數,就別再管我叫哥。而且,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是是,以後不敢了。”徐強點頭如搗蒜。鈕煥然抬手,他嚇得後退一步,等反應過來後才發現對方隻是要吸口咽。徐強擦擦額頭上的汗。


    見鈕煥然麵色陰沉,蝌蚪幾人也不敢亂說話。


    一根煙抽完,鈕煥然才問:“你們幾個有事麽?”


    “沒事!”幾人一口同聲。


    鈕煥然笑:“我看你們幾個也是閑的蛋疼。”把煙頭按在牆上熄滅,扔掉後對他們說:“既然閑的沒事,就幫我把菜窖裏的白菜搬出來挪個地方,一個冬天,最裏麵的全凍壞了。”


    ******


    田果推開院門走進去時,丫蛋正蹲在水管子旁洗衣服。


    如楊曉紅所說,這間院子曾是鈕家三進三出四合院的一部分,特殊年代時改成了如今的小四合院,住戶有七八家,十幾口子人,地麵是青石磚,但因年代久遠,本應平整的地麵如今已變得坑坑窪窪,上麵覆著一層暗綠色苔蘚。


    院中間栽有一棵海棠,剛初春,所以枝條光禿禿的看不出美。若想看到陸遊所說“猩紅鸚綠極天巧,疊萼重跗眩朝日”的美景還得再耐心等上幾個月。


    海棠樹旁就是水泥砌成的池子,半米來高,一根水管立在西側中間。天冷,水管上還包著防凍的粗麻布。


    丫蛋是家裏唯一一個吃閑飯的,去年技校剛畢業還沒參加工作,所以家務活全包。此時正蹲在一個鋁製大洗澡盆前使勁搓著衣服,濺出的肥皂沫子潑了一地。


    水池一側就是田果家,她走過去時有意瞥了眼洗澡盆,謔,滿滿一盆衣服,且質地都是時髦的滌確良。


    自古吃山靠山,吃水靠水。在糧食店工作不愁沒飯吃,在服裝廠工作自然就不愁沒衣服穿。


    見田果眼睛直往盆裏瞅,丫蛋抬頭問她:“瞅啥?”語氣充滿戒備,似乎覺得田果來者不善。


    田果沒理她,腳步一轉迴自個家了。


    隔壁院子此時正忙的熱火□□,蝌蚪扯著破鑼嗓子道:“然哥,你家也太浪費了,吃了不的白菜給我啊!”


    “可不是,這好端端的白菜都凍壞了,要是擱我家,一頓飯就吃沒了。”徐強附和。


    大概隔了三四秒,田果才聽到鈕煥然說:“別貧了,趕緊幹活,弄完這些我還有別的事。”


    “好嘞!”幾個男孩嘻哈應著,頭頂上的夕陽又濃了一分。


    田果家的房子坐東朝西,初春陽光淺,再加上前麵一棵挺高的海棠樹擋著,一過晌午,光線基本映不進屋子。


    裏邊兒又陰又冷。


    這屋子不大,二十□□平米的樣子,外屋算廚房和雜貨間,幾棵冬儲大白菜立在屋中一角,最外層葉子因時間過長已變成黑綠色。


    田果家背陰,屋裏又冷,從來買好了白菜就放在屋裏。


    那時物資緊缺,立冬前後各家各戶就開始為三九天吃飯做準備。田果拍戲時拍過這段,全家老小齊上陣,瞪著三輪跑去菜站購買大白菜。


    買迴來後沿著自家牆根整整齊齊碼一摞,一側是蜂窩煤,一側是白菜,外麵再罩幾層防寒的塑料布,上麵用磚頭一壓,齊活!


    每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點數,煤和白菜數對了才開始刷牙洗臉準備上班,數要是不對,那這一天心裏都堵得慌,上班上學都不踏實,看誰都像是偷菜賊。


    “是果兒嗎?”聽見開門聲,姥姥在裏屋問了一句。


    “是我。”田果搓著手走過去,挑開門簾正看到姥姥坐在炕上剝蒜。


    “去哪兒了,這麽半天才迴來。”姥姥隨口問。


    “去廁所了,人多,等了會兒。”田果走到爐子旁烤了烤凍僵的手,感覺血液重新流起來了,才坐到床上,拿起炕桌上的半個蒜頭對姥姥說:“我來吧,您休息會兒。”


    “沒事,我不累。”姥姥笑著說。一雙粗糙的手麻利兒剝著蒜皮。蒜皮脆白,像揉紙似地刷拉刷拉響。


    田果一邊剝蒜一邊偷看對麵的姥姥。雖已年過六旬,但老人家依舊打扮得利利落落,不像坐在胡同曬太陽的那幫,一個個蓬頭垢麵,剛五十就給人風燭殘年的感覺。


    姥姥很講究,纖細的灰白發在腦後盤成一個小髻,髻上橫一根鎏金釵,釵子一頭是米粒大小的翡翠籽,發上抹茉莉味兒梳頭油,唇上依稀抹著淡紅胭脂。對襟小黑襖上雖有五六個補丁,但衣服熨燙得十分平整幹淨,一顰一笑皆有度,目光裏透著股曆經風月後的沉靜。


    這般歲數依舊端莊講究,對外形一絲不苟談吐優雅,這是骨子帶出來的高貴。


    田果一邊剝蒜一邊偷看對麵的姥姥。記憶翻滾,她知道姥姥出身富貴人家,祖上曆代行醫,太姥爺還曾被請進宮為慈禧老佛爺看過病,在京城開五家藥鋪,住的房子比鈕家還大。


    可自古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姥姥錯就錯在嫁給了姥爺那個不爭氣的敗家子,為抽大煙敗盡了家產,最後一命嗚唿死在了青樓,留下了剛剛十九歲的姥姥還有肚子裏的娃。


    那個娃,就是田果的媽。


    基因這東西曆來強大,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田果媽的性子偏偏隨了不安生的姥爺,二十出頭沒結婚就有了孩子,孩子爸居然還是一個日本人。


    那個日本人也像是姥爺的翻版,1964年跑迴日本就再也沒迴來,轉年田果出生,再一年母親得了肺結核死在了農村。


    那時田果家因身份問題已經被趕到了農村,母親死後家裏的重活全部壓在了姥姥一人肩上,姥姥是三寸金蓮的小腳,地裏鋤地時,她的腳就像錐子,踩土就陷進去。農村人沒見過小腳,在田果依稀的記憶力,小時候她蹲在稻田邊,周圍一圈看熱鬧的農民就指著姥姥竊竊私語,“快看,小腳老太太。”


    “哎呦我的天,她腳咋那小呢,還沒有我小手指頭長。”


    “聽說她原是大戶人家小姐。”


    “她閨女沒結婚就生了娃,造孽啊!”


    然後他們的目光就會從田裏鋤地的姥姥轉移到田邊正啃窩頭的田果身上。在他們眼中,田果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孩子。就是搬迴城裏後,有時去副食店買油鹽醬醋,櫃台裏的營業員還指著她套話:“呦,你不就是那個小腳老太太的孫女麽。”


    小腳怎麽了?至於笑得那樣陰險?


    紅顏薄命,似乎每一個圍繞在姥姥身邊的親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就說這個外孫女米田果吧,在理發店學徒每月掙的錢不足30,卻肯花七八十去秀水淘衣服,錢從哪兒來?


    嗬嗬,把姥姥的首飾賣了自然就有錢了。


    真是個混蛋妞啊。


    田果一邊剝蒜一邊感歎,大概老天爺讓她重生就是看這個老太太太可憐了。這一生從未欺負過誰,卻總被命運玩弄。一次又一次,換一個人心裏脆弱的估計早崩潰了。但老太太依舊淡定從容,笑看世事無常。


    這麽一想,田果心中因重生而起的憤怒就淡化了不少,她想自己一定要對姥姥好一些。


    她要努力掙錢,她要改變命運,她要讓姥姥過上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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