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亭頓了頓,一雙凜冽的眸子裏浮現出一絲困惑:“深不可測!”


    傾聽馬蹄聲的王瑄輕輕的:“嗯?”


    “呃……”東亭遲疑了一下:“那番話並非是在虛張聲勢——她出手果斷、狠決,最關鍵的是不要命!”想了想,又補充道:“那種打法,不像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應有的。”


    沉默片刻,王瑄才輕笑著道了句:“她原本就是特別的!”


    南闕站出來:“主君,我們還需跟上去麽?”


    王瑄搖頭:“不用了,譙王司馬隨行經的道路,必定被仔細清理過,偶爾有幾條漏網之魚,奈何不了他們的。”


    於是王瑄和衛戧,在這個不知名的小村莊入口處,一個朝南,一個往北,暫時分別了。


    數日後,青山側,綠水旁,一支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車隊,浩浩蕩蕩的行走在如畫風景間。


    碧藍蒼穹下,橫空出世的斷崖邊,盛裝華服的冷峻少年,端坐在通體雪白的馬背上,一雙如積澱風雨匯成的森涼古潭的眸子幽幽的注視著這一卷山水裏那綿延不斷的車隊,嘴角慢慢攢出一點弧度。


    在他附近,幾位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青少年,牽引韁繩驅馬湊成一堆,竊竊議論起來:


    高甲:“殿下日夜兼程這麽多天,昨天太陽老高竟找客棧入住,早早歇下,今日容光煥發,難道全是為了這支車隊?”


    矮乙:“殿下還泡澡,喪心病狂的泡了整整一個時辰啊,從頭發絲到腳丫縫,掃|蕩了個一幹二淨,幸好天生麗質,不然還不折騰抽抽了?”


    胖丙:“蠢貨,天生麗質和泡不泡抽有什麽關係。”摸下巴:“不過殿下今早特意換上的這套禦賜的散花錦裁成的新衣裳,晃一眼,呃……還真像前不久收進別苑裏的那隻公孔雀啊!”


    持續揉眼睛的瘦丁:“我眼睛可能出了點問題,居然看到殿下笑了,怎麽辦,誰認識眼醫呀?”


    緊跟在華服少年身後的藏青胡服青年忍無可忍,驅馬來到幾個愈發放肆的家夥前,壓低聲音嗬斥道:“閉嘴,殿下寬宏,又十分寵信你們,所以對你們多加縱容,但你們別忘了自己是什麽身份,竟在此大逆不道妄議殿下……”右手攥著的馬鞭敲打了兩下左手心:“要是實在覺得皮子緊得難受,我可以幫你們鬆鬆!”


    幾人同時低眉斂目,諾諾稱是。


    “喬楚,走了!”華服少年揚鞭策馬,掉頭沿著來時路返迴,經過他們幾人時,輕聲如是說,也不知聽到之前議論沒有。


    一行人繞至王瑄車隊末尾,華服少年放緩馬蹄,從後往前,翩翩徐行,視線於一輛接一輛的載人牛馬車間顧盼流連,引得端坐車內的女眷紛紛挑簾觀望,更有甚者,解下隨身的五彩繡香囊拋到他身上,他側目看去,但見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女,正對著他露出嫵媚笑容。


    嗯?不認識,於是他垂下嘴角,表情冷淡,徑直過去,香囊掉到地上,被恰好落下的馬蹄重重踏住,瞬間碾碎一顆芳心……


    這樣的騷動,勢必引起位於隊首的王家注意,很快,桅治便帶人迎過來,見到華服少年,愣了一下,翻身下馬,抱拳躬身道:“桅治見過世子殿下。”


    這少年正是送信鴿給人下酒的司馬潤,他在桅治下馬的同時勒住韁繩,居高臨下迴道:“無須多禮!”又問了句:“十一郎近來還好吧?”


    桅治仍舊恭謹:“托殿下的福,主君尚安!”


    司馬潤頷首:“看來還是老樣子,帶我去見他。”


    司馬潤見著王瑄時,他正坐在一方置於雕花幾上的棋盤後,修長手指間拈著一顆白子,將落未落,看來馬上就要出個結果,卻被突然打斷。


    “世子殿下,別來無恙!”


    司馬潤先看看王瑄臉上覆眼的錦帶,又瞅瞅棋盤上鋪得暈眼的黑白棋子:“你打發時間的方法,還是如此的別致!”


    王瑄苦笑一聲,歎道:“手談一局,換來幾日清靜,何樂而不為?”


    不過是重逢後的客套話,司馬潤此刻真沒多餘的心思深究王瑄的話中藏著怎樣的機鋒,他徑自上車,坐到王瑄對麵。


    王瑄撂下白子,順手斟了碗茶遞於司馬潤:“殿下來此是?”


    反正王瑄也看不到,所以司馬潤麵無表情的信口開河:“有點公務,辦完後正巧遇上你的車隊,不介意的話,我和幾個侍衛便與你們搭個夥。”搬出“公務”當借口,知趣的人絕對不會刨根問底。


    王瑄果然不問,隻微笑著應道:“這一路上有殿下作陪,瑄便可不再寂寞。”


    司馬潤輕笑了一聲,但眉梢眼角卻平靜無波:“你這一走又是兩年整,此次迴府,想必會多留些時日吧?”


    王瑄又給自己斟上一碗茶,端起小抿一口:“怎麽?”


    “你我同年,你僅小我月餘,我不日便要大婚,想來你家中也該為你議親了,這麽關鍵的時期,你哪裏走得開?”


    王瑄詫異道:“殿下竟要大婚了?”邊說邊放下茶碗,然後拱手道:“那可真要恭喜殿下了!”想了想:“殿下可有什麽稀罕的心儀之物,若我這裏恰好有,便贈與殿下,算我私下送給殿下的賀禮。”


    司馬潤沉吟片刻,接著爽然道:“還真有一樣,聽說你從西域帶迴來兩隻猞猁幼崽,我那即將過門的妻子對此獸很感興趣,如果可以,便請你割愛送我一隻吧!”


    王瑄的動作一頓:“我確實從西域帶迴兩隻猞猁,一隻溫馴,一隻兇猛,可惜殿下來晚一步,那隻溫馴的已經被我送人,現在隻剩一頭兇猛的,不知世子妃她……”


    司馬潤渾不在意道:“無妨,我會親自馴養它,等適合了再送給我那小妻子。”嘴角抿出一抹自豪的笑:“何況,她是個很特別的女子,區區一頭猞猁可奈何不了她!”


    “那好,稍後讓桅治將那隻猞猁直接送入王府。”


    司馬潤真心實意道:“多謝!”現在的王瑄還是個好說話的乖孩子,突然想起一件事,看在那隻猞猁的份上,也該提前跟他知會一聲:“對了,那個陳郡謝菀……”頓了頓,斟酌著要怎麽說才好。


    但王瑄並不等他後半截話,微微一笑,道:“其實,這一路上,我已與一位女子定下終身。”


    司馬潤訝異:“你竟與人私定終身?”轉念又道:“聘則為妻奔是妾,還是說你已經納了她?嗬……到了這個年紀,也該收幾房姬妾侍候著了,想來這車隊中也沒哪個女子身份可以比你比肩,被你收下也算她祖上積德,隻要是良家女子,你家中長輩也不會說些什麽!”


    王瑄搖了搖頭,斷然道:“不,她會是我的妻子。”


    “你瘋了?即便不提禮數,單說門戶,你的妻子是琅琊王氏未來的族長夫人,那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麽女人都能做的!”


    王瑄仍然在笑:“她一定會成為我的妻子。”


    見王瑄這個態度,司馬潤一怔:“為什麽?”


    “因為她對於我來說是特別的。”


    司馬潤古潭似的眸子漸漸深不見底:“特別到可以令王巒放棄門戶之見?”


    王瑄不答反問:“你覺得王家會讓一個瞎子當族長麽?非但是王家,當今之世,任何一個家族,也不可能讓一個瞎子當族長吧?”


    司馬潤特意看了看王瑄覆眼的錦帶:“還是不行麽?前一陣子許真君遊經琅琊,如果你早幾個月迴來……”


    王瑄仍然搖頭:“如果許真君有辦法,我不至於到現在還是如此。”


    司馬潤扭頭看向安靜的蹲在架子上,歪著腦袋盯著他,仔細看,身上羽毛竟微微炸起的大黑鳥:“不是還有渡引麽?”


    王瑄抬起胳膊,招來渡引落到他手臂上:“阿引雖非凡鳥,但它也不是萬能的,目前暫時還能應付,但他日我若承襲族長之位,很多事情,就必須親自過目才行!”


    司馬潤遲疑道:“那……”


    “那個女子,是我康複的希望!”


    司馬潤微微眯起眼睛:“那我同樣要恭喜你了!”又道:“是誰家的女子如此特別?此刻就在你後麵的車裏?”


    “她有點急事,先行一步離開了。”


    司馬潤端起已經涼透的茶,小抿一口,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真不巧!”話到如今,已然忘記先前提過的陳郡謝菀。


    下膩了棋,玩夠了鳥,突然撿著個自動送上門給他解悶的,王瑄便格外熱情起來,招待司馬潤茶水,一碗接一碗的灌,不夠就叫外援,把奉茶的緑卿都嚇著了,特意瞄了一眼,確定車內的確隻有王瑄和司馬潤兩個人在。


    結果就是,司馬潤的腸子被王瑄徹底透幹淨,而王瑄最初給他自己斟的那碗茶,還剩一半……


    於是司馬潤再也受不住,隨便扯了個理由躥出王瑄的車,環顧一周,尋了一處樹高林密,外圍雜草叢生的風水寶地,跳下車後,挺直腰杆,身姿優雅,步履從容,待鑽進草叢,立馬變了個人似的,捂住水患格外嚴重的某區域,彎腰躬身,一路小跑,最後藏身進一條格外隱秘的山溝溝。


    留在車內的王瑄,單手支頤,側靠在憑幾上,輕聲喚道:“東亭?”


    候在車外的東亭並不廢話,直接迴道:“世子輕裝出行,隨行隻帶著五個生麵孔,並且其中四人資質並不高,年紀也很輕,世子進入主君車內之後,那五人便分散開來,似在尋找什麽。”


    王瑄若靜默片刻,才淡淡淡應道:“如此,便隨他去吧!”


    與此同時,藏青胡服的喬楚尋到剛剛解除尷尬的司馬潤:“殿下,已找到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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