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身邊是否還有一位老師?”


    “昌伯何以有此一問?”赤拓暗自警惕,妖女的存在一直是個秘密,他也沒打算將這個秘密告訴第三人。


    “大王遭逢變故,卻仍能保持如此平和的心態,故而微臣猜測大王身邊應當有一位能為大王解憂的賢能之士。”


    “並無此人。”赤拓矢口否決。


    昌伯察覺到赤拓語氣不善,便不再多問,心中卻已然確定了此人的存在,而且是赤拓不願意為人所知的存在。


    赤拓迴到寢宮,低喚了一聲:“妖女。”


    “嗯?”聲音輕輕拂過耳畔。


    你是隻屬於我一人的,我不會將你的存在告訴任何人!赤拓在心中如此說道。


    不知不覺又過去半月,赤拓雖在外表現如常,但對於自己失明的狀況卻越來越焦躁。他幾乎天天召見太醫,詢問治療的進展。


    太醫們心驚膽戰,深知無論是否據實以告,他們的腦袋恐怕都很難保住。


    以赤拓如今的敏銳,早已發現太醫們的閃爍其詞,他隻是不願相信自己徹底失明的事實。


    直到某日,一名太醫終於扛不住巨大的心理壓力,帶著赴死之心據實公開了診療結果。


    雖早有所覺,但親耳聽到太醫如宣告死刑般的審判,赤拓終於還是沒能抑製心中的憤怒和恐懼。


    “滾!都給我滾出去!”赤拓衝著眾人大吼。


    太醫和宮人們立刻倉惶退出寢宮,暗自慶幸大王沒有直接大開殺戒。


    “你是否早已知道?”寢宮中隻剩下赤拓一人時,他突然出聲質問。


    “是。”未然迴道。


    “為何要隱瞞?”赤拓憤恨道,“看著孤像傻瓜一樣任你擺布很開心嗎?”


    “你不是傻瓜。”


    “……”真是謝謝你的否定啊!


    “你比想我象中更堅強,並沒有因為突然失明而暴怒,反而在努力地學著適應。”


    赤拓緊握拳頭,痛苦道:“適應又如何?一個瞎子怎配做天擇之王?”


    “為何不配?”未然輕聲道,“你近日可曾耽誤國事?可曾懈怠失察?可曾任性妄為?”


    赤拓沉默不語。


    未然又道:“相反,我看到了你成為明君的潛質,心性堅韌,適應力強,感知敏銳,膽大心細,不懼挑戰,勇於進取。”


    那是因為,有你在身邊。


    他是如此驕傲,怎能忍受自己成為一個殘缺之人?怎能忍受那種連走路都需要別人攙扶的無力感?怎能忍受從此隻能生活在黑暗中的孤獨淒涼?


    隻因為有她在身邊,所以他才能如此泰然。總覺得隻要有她在,一切困難都能迎刃而解。


    “眼盲何須自棄,心盲才是為君大忌。”未然的聲音再次響起,“赤拓,拋卻顧慮,放手一搏,你可以做到更好。”


    赤拓始終沉默,不發一語。言之易,行之難。雙目失明的他,能做什麽?


    是夜,他睡得很不踏實,夢中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獨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無論如何喊叫,迴應他的始終隻有森冷的死寂。


    他失去了王座,失去了尊榮,失去了臣民,失去了武藝,也失去了自我……


    “啊!”赤拓猛地驚醒,張開眼,迎接他的仍然是無盡的黑暗。四周一片寂靜,隻剩下聽到他急促的唿吸聲。


    原來他是如此害怕,害怕被人拋棄,害怕一無所有,害怕成為一個廢人,害怕他人的憐憫和恥笑……他是一國之君又如何?與其他人一樣無法掌控自己的生老病死。他又有何資格睥睨世人?


    好難受,真的好難受!


    “怎麽了?”未然平和的聲音傳入耳中。


    赤拓頓了頓,朝發聲處抬起手,隨即便感覺手指被一種水潤的感覺包圍。


    “做惡夢了嗎?”未然問道。


    “無事。”


    “是嗎?那就繼續睡吧,距離卯時還有兩個時辰。”


    赤拓鬱悶,他說無事就真的無事嗎?這妖女就不能稍微溫柔體貼、善解人意一點?


    他現在急需安慰呀!


    “妖女,孤能抱抱你嗎?”赤拓忍了忍,終於還是說出了心中所想。


    話音落下,並未得到迴應,隻是赤拓手指間的水潤感逐漸消失了。


    他心頭一空,莫名有些心慌。


    “妖女?”赤拓低喚一聲,無人應答,她的氣息似乎已經消失了。


    走了?為何要走?他的要求太過分了嗎?


    赤拓雙目無神,獨自一人呆坐在空寂的寢室中,仿若一座冰塑。


    “赤拓。”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熟悉的聲音將赤拓從深暗的低穀中喚了迴來。


    赤拓猛地抬起頭,感覺有人走他身邊,然後緩緩將他擁入懷中。


    溫暖而柔軟的懷抱,刹那間讓他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他抬起手,緊緊環住她的腰,汲取她身上的溫度。


    原來她剛才的離開是為了給他一個真正的擁抱。


    該死,為何不事先提醒一下?折騰他很好玩嗎?赤拓眼睛有些酸澀。人在無助時,總是顯得特別脆弱,即使強勢如同他亦不例外。


    她身上有種自然的味道,抱著她,就像置身於一片廣袤的草原,藍天白雲之下,花開遍野。


    赤拓第一次不帶一絲□□地感受一個女子的美。他甚至什麽都看不到,卻仿佛什麽都看到了。


    他以為不再需要的溫暖,原來隻是被自己遺忘。這種如親人般的感覺,深深觸動了他的心。


    未然聽到赤拓平緩的唿吸,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安然睡去。


    未然扶他躺下,為他蓋好被子。


    赤拓,莫要焦躁。學著沉澱,學著冷靜,學著泰然。修身養性,淬煉一顆明鏡之心,審視自我,亦明辨他人。


    第二日,赤拓精神漸好,也未再提及眼盲之事,如往常一般上朝下朝,處理政務。


    他開始有意識地學著不依靠未然,自己辨別方位,用感知記憶身邊的一切。


    他也不再避諱幾名了解內情的近臣,偶爾會讓他們誦讀奏章,批改文書。


    昌伯將他的變化一點點看在眼中,心中欣喜。眼盲的赤拓,隱隱顯現明君之勢,此次意外,說不定是因禍得福。


    赤拓失明之事逐漸成為朝中公開的秘密,但他們皆不敢宣揚,亦不敢隨便議論。


    赤拓失明之後反而更加勤政,除了動作偶爾有些遲滯之外,平時行動自如,時常讓人忘記他的眼疾。


    春去夏來,不知不覺已是夏中。


    赤拓坐在涼亭中靜靜喝茶。


    暖風徐徐吹過,樹葉婆娑。蜂蝶扇動著翅膀,在花叢中飛舞穿梭。各種花香襲入鼻間,金雅花開得最為絢爛。夏蟬鳴動,鳥雀啼吟。湖泊中,魚兒遊動,時而激起幾點浪花。遠處的走廊中,時有宮人經過。男子腳步穩健,女子步履輕盈。他們衣料的摩擦聲亦各不相同,頭飾和垂帶的響動表明了他們的身份。


    原來靜下心去聆聽,真的能聽到許多以前聽不到的東西。


    這時,一股清風拂過,赤拓放下茶杯,莞爾笑道:“你來了。”


    未然靜靜地望著他,他如今連她的虛體都能敏銳地察覺到,感知的進步神速。


    他,正在蛻變。


    “嗯,我來了。一起去書房吧,昌伯在等你下棋。”


    赤拓下的是真正的盲棋,需要驚人的記憶力和大局觀。赤拓以前棋藝平平,失明之後,精神專注,又有昌伯這樣的良士教導,潛力激發,進步之快,令人瞋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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