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靖笙想像剛才在醫務室裏那樣,冷漠高傲地甩給他一句“關你什麽事”,男人卻先一步發現了她的意圖,微微沉了語氣,“你說話前最好想清楚,為了慪氣把自己的身體傷到底,值不值得。”


    他這話果然讓傅靖笙遲疑了。


    方才,她聽見李教官管他叫“少校”。


    江一言才是這裏真正說了算的人。


    不過遲疑僅僅在她腦子裏逗留了不到一秒,她便娓娓開口說:“我不會拿自己的身體和你開玩笑。”


    語調輕嫋,靜水無波,除了聲音沙啞以外,與尋常無異。


    明知傅靖笙隻不過是在闡述事實,江一言還是從深處聽出了一種“你還不值得我拿自己的身體慪氣”的含義,棱角分明臉倏地緊繃,眸光也在寸寸變暗,“李教官說在校場暈倒的人是你,軍醫卻說是你送雪梨來的醫務室。這之中發生了什麽,嗯?”


    “以江少校的機敏睿智,發生了什麽你猜不出來嗎?”


    她看到男人的臉色瞬間僵住,光線晦暗眼底,如同潮汐那般,有什麽情緒漲來又褪去,然後再一次更洶湧地逼近海岸。


    “有什麽值得你窮追不舍一定要問清楚的呢。”傅靖笙迴望著他,麵上看不出什麽怨懟,比起他的波濤暗湧,她倒顯得雲淡風輕,“難不成你是想聽說親口說,是我故意裝病,為了把你那個明明自己腳都快廢了還偏偏慫得不敢請假的妹妹帶來醫務室嗎?”


    她頓了頓,蒼白的眉心綻開了一點笑意,宛若高嶺之花,美則美矣,遙不可及。


    “行,你想聽我就說了,說完你可以走了。”傅靖笙閉了閉眼。


    沉默半晌,忽聽男人壓低了嗓音問:“為什麽不早說?”


    女孩眉梢仍綴著笑意,聞言,弧度更深了點,笑意卻反而淡了薄了,“這有什麽可說的,你給過我機會說嗎?我說了,你又信嗎?”


    她睜開眼,視線盡頭是男人那張豐神俊朗、令人過目難忘的臉。


    臉上的沉鑄和鄭重,傅靖笙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新鮮得有點好笑,可她笑不出來,“江一言,在你心裏傅靖笙就是個十惡不赦的人,是個囂張跋扈、自私冷漠的大小姐。我的付出你真的看得到嗎?就算看得到,它們在你眼裏又值幾個錢?”


    傅靖笙說這話時眼前有些發白,她扶住身旁的牆壁,站穩了身體。


    不知是不是因為虛弱,所以這本該是質問的話,從本該是盛氣淩人的傅靖笙她口中說出來,竟然不帶一點歇斯底裏。


    她說得很平靜,從裏到外,江一言能體會到的隻有寡淡和空無。


    這與她十分不符的寡淡和空無,無聲揪緊了誰的心。


    傅靖笙繼續淡笑著,提起了不相幹的話題:“你最後一次為什麽不肯去機場追孟不悔?”


    男人的嗓子像被人掐住,半點聲音發不出來。


    “不就是為了你的自尊和驕傲?你看,你也明白,就算再喜歡一個人,有些東西也是不能失去的。”女孩嘴角笑容猶在,眼淚卻不聲不響地淌了下來,“你不能指望著我做完這些蠢事,還跑來你麵前自取其辱、任你汙蔑諷刺。你不能這樣……”


    江一言震在那裏,久久失語。


    看著她安靜落淚的樣子,他突然想,如果眼淚流出來的時候帶著人的體溫,那麽這淚水從她心裏流出來,一定是冰涼刺骨的。


    因為她的心大概已經冷成了冰窖。


    江一言皺眉,下意識抬手想去擦她的眼淚。


    可手剛一伸出來,他驀地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


    大掌在空氣中攥了個拳,收迴來,臉色壓抑隱忍,看上去很是麵無表情,“抱歉,這次是我誤會你了。”


    傅靖笙看著他麵無表情的臉,揪出他話裏的用詞不當,輕笑,“這次?”


    言則,他還誤會了她很多次?


    男人眉間逐漸布了陰霾,卻聽她淡淡道:“有時候我真的挺羨慕你的。”


    “至少你在你喜歡的人眼裏是個安全可靠、值得信賴的人,至少你付出的真心,她就算不收下,也會妥帖禮貌地送還給你,而不是——”傅靖笙抬起眼簾,明眸裏水霧散去,剩下的笑意清晰地浮上來,變得那麽單薄,“像我這樣被扔在地上,一腳踩碎。”


    “傅靖笙。”男人喉嚨一緊,嗓音鈍啞,“你……”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傅靖笙豎手止住他,“不用說,你說再多都不如你直接做出來。就這樣,繼續這樣做,說不定哪天我就死心了。”


    男人深邃的眸間劃過一絲怔然。


    他想說的,並不是這個。


    可轉念一想,他的麵容又陰沉下來。


    她的直覺是對的。


    按照往常他的行事風格,聽到她剛才那些話,第一反應明明該是拒絕說: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但在那一瞬間,他想到的還真不是拒絕,而是想問她,身體哪裏不舒服。


    她的臉白得不像話,又隱約透著更不像話的紅,看起來……很不健康。


    這個念頭讓江一言有點莫名其妙的惱火,再想到她那句“說不定哪天我就死心了”,他麵如霜色,鷹眸緊攫著她的臉,傅靖笙隻覺得被他冷厲視線掃過的地方皮膚都刺痛非常。


    隻聽他沉沉冷笑一聲:“還有力氣和我說這麽多廢話,看來你是真的沒事,倒是我擔心得多餘了。”


    傅靖笙心裏一窒,閉上眼,並不想和他爭辯了,輕輕“嗯”了一聲,“那我迴去了。”


    她說完轉身就走,這次,江一言沒再攔她,也沒再追她。


    可她卻能感覺到,那沉甸甸的目光一直就定格在她身後,讓她這一路都如芒在背。


    ……


    雪梨吃完飯,正打算去校場散散步,便見有人逆著光從食堂門外走進來,夕陽的餘暉被他沉篤的步伐踏在腳下,他整個人身上圍繞著一股光都照不亮的冷峻煞氣,如寒山日晚,萬木霜天。


    食堂裏的學生陸陸續續吃完飯,端著飯盒去洗,路過男人身旁時,同時被他顛倒眾生的俊顏和生人勿近的氣場驚呆。


    女生們想要多看一眼,又不敢多看一眼,隻好從他身側走過,又迴頭偷偷地看他的背影。


    雪梨注意到她們的視線,想起商勵北陪她過來的時候也是這樣,被人看了一路。


    不過那時候她心裏除了小小的驕傲以外,更多的其實是不高興,想把那些人的眼睛都捂上,不給看。


    銀耳倒好,不用別人幫他捂,他自己就能將這些無聊的女孩嚇退。


    雪梨站起身,迎了上去,商勵北也睨了他一眼,問:“開會挨罵了?”


    怎麽一副心情down到穀底的樣子。


    江一言沒心思理會他並不好笑的玩笑,兀自將雪梨打量了一遍,才溫溫淡淡地開口叮囑道:“吃完飯不要馬上迴宿舍睡覺,出去轉轉,消化好了再去休息。”


    雪梨乖巧點頭,想起什麽,還是皺眉說:“我想先去看看傅……靖笙。”她心虛地瞥了商勵北一眼,慶幸自己及時反應過來,沒把“傅小三”三個字說出來。


    商勵北知道這丫頭和阿笙向來不對付,目光忽明忽暗了一陣,倒也沒計較。


    倒是江一言搭了話,語氣仍是不顯山不露水的冷漠,眸間的溫度降得讓人打哆嗦,“看她幹什麽。”


    她不是好得很嗎,需要誰去看?


    她憂心忡忡,卻還是懨懨耷拉著眼皮道:“我剛才忘了說,在校場上身體不舒服的其實是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裝的,為了帶我去醫務室,但不管怎麽樣,我想去看看她。”


    商勵北寒眸一眯,凜然的視線直射過來,“你說什麽?她怎麽了?”


    果然一提到傅靖笙,商勵北才有點反應,像從性情溫和疏淡的機器人一下變成有血有肉的人類。


    這過於激動的反應,讓雪梨不禁看了銀耳一眼。


    她突然想,銀耳好像也是這樣。


    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見得多了,真正留在心裏的就少了。就像海水越深就越難激起波浪、峽穀越大就越難聽見迴聲,大多數時候,外人能看到的就隻是他那張喜怒不形於色的、深沉又冷漠的臉。


    可他在麵對傅靖笙的時候,也會像商勵北這樣,情緒來得自然而然,不加掩飾。


    雖然不同的是,商勵北是關心和愛護,銀耳則是嫌棄和厭惡。


    但至少,從小到大,在銀耳臉上能看到的足以稱之為情緒的波瀾起伏,幾乎全與傅靖笙有關。


    心不受控製地開始往下掉。


    這就是紅棗臨走前說的“反常”嗎?


    是啊,厭惡和鄙夷,衝動和過激,那些清晰濃烈的明晃晃的情緒,難道還不反常嗎?


    “江一諾,我在問你話。”商勵北見她發呆,口吻又在無形中加重了些,眉間戾色暗暗驚人,“她怎麽了?”


    雪梨心情低落,被他這麽一嚇更是慌張,搖頭說:“我不知道。”她訥訥說完,迴憶起了一些被忽視的細節,遲疑道,“我記得她倒下之前把自己的袖子挽了起來,領口的扣子也解開了——哦,對,她最開始把自己裹得像個球,我還在想她會不會中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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