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玉城也很懂規矩,給門口守墓的老大爺遞了些煙酒,自己提著東西進了公墓。


    他的步伐停在某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墓碑前,彎下腰,輕手輕腳地把糕點水果和鮮花放下,指尖沾上了墓碑表麵的灰塵,邵玉城沒有遲疑,從兜裏掏出手帕,認真擦拭起來。


    邊擦邊低笑著說:“比我想象中幹淨多了,顧千秋今年也沒少來看你吧。也是,這個小沒良心的,隻有對我才那麽狠心絕情。”


    晚風習習,樹葉沙沙作響,像是某種無形的迴應。


    擦完,他把手帕折好放迴兜裏,順便摸出一支煙點上,對著黑白照片裏的女人道:“抽根煙,別介意。”


    聲音沉悶沙啞,一改邵玉城往日的意氣風發。


    青白的煙霧從男人一雙薄唇中徐徐吐出來,這一口氣有些長,宛若歎息,卻很快和青煙一起在風中散盡,沒在他眼眸裏留下半點痕跡。


    “其實你也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我們本來沒什麽好說的。”他淡淡說道,“可是我最近總想來瞧瞧你、瞧瞧這裏,甚至連做夢都會夢見。如果你泉下有知,能不能告訴我,顧千秋到底在想什麽?”


    他的眼神拉遠了許多,好像一眼,望見了二十年前。


    ……


    顧老爺是個很古板的人,有著一套稀奇古怪的教條。


    他對顧千鈞這個孫兒很是滿意,對顧千秋卻不甚喜歡。一是因為她是個無名無分的私生女,二是老人家一向反對她獨立的個性,覺得女孩子要溫婉賢淑,將來嫁個好人家相夫教子。


    每逢顧老爺迴家宅看望他們,顧千秋的日子總是不太好過。


    那天也不例外。


    當顧千鈞去她房間裏告知她爺爺來了時,小顧千秋手足無措地在屋裏磨嘰了好一陣才下樓。


    顧老爺子正襟危坐在客廳沙發上,雙手握著拐杖,雖然麵容老態,但精神矍鑠,衣著罄然,舉手投足間處處透著嚴厲和一絲不苟,“來陪爺爺下盤棋。”


    顧千秋垂著頭,“是,爺爺。”


    邵玉城收拾好東西從顧千秋房間溜出來,正巧撞見這一老一少準備對弈的場景。


    他想到外麵去,就不可避免地要穿過客廳,可眼下這個情形……


    他隻能先藏在客廳角落那尊巨大的觀音瓶後麵,避一避再作打算。


    顧千鈞也很快出來了,他整著領子,目不斜視地路過邵玉城身邊,好像這裏根本沒藏著個人,朝沙發上的人恭敬地叫了一聲:“爺爺。”


    顧老爺頷首,隻片刻便收迴目光,打開棋盒,執黑先行。


    棋子一枚一枚落在棋盤上,響聲似戰馬踏過疆場。直到老人落下最後一顆子,“顧千秋,你的棋風冒進急躁,淩厲出格,一點都沒有女孩子家該有的樣子。”


    顧千秋的手指無力滑進半盒白子中,棋子嘩嘩作響。


    她將臻首埋得很低,像隻受傷的小獸,一言不發。


    顧老爺用拐杖戳了戳地麵,“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我說話?爺爺一直告訴你,女人該做的事情,就是為男人解決後顧之憂,而非一味地顯山露水,與對手相絕遮要!”


    “爺爺!”顧千秋猛地抬頭,“為什麽女人非要依附於男人而活?”


    邵玉城聽到她這句話,又看到顧老爺和顧千鈞陰晦的臉色,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想,還好他沒有這樣妹妹。


    性格硬的像塊石頭,刀槍不入,怎麽能叫做女人?


    顧老爺橫眉怒目,狠狠地將她訓斥了一番。


    小顧千秋倔強地迴擊道:“爺爺,我可以做得比男孩子好,為什麽一定要給他們當陪襯?西蒙娜·波伏娃說過……”


    波伏娃,二十世紀女權運動的創始人。


    頭腦明晰、意誌堅強,並且一生都在抗議男性在社會中絕對的統治地位。19歲時,她就讓世界聽到了她的宣言:


    【我絕不讓我的生命屈從於他人的意誌。】


    “你少看那些沒用的!”顧老爺拎起拐杖敲在桌子上,棋盤險些被震落,“一個女人,將來必定要成為合格的妻子和母親,你整天學那些異端邪教,誰給你教成這個樣子?”


    沒有給她留下任何解釋的餘地,顧老爺冷哼一聲,冒雨離開了家宅。


    顧千鈞連忙追出去送他,邵玉城也從觀音瓶後麵走了出來。


    客廳裏,棋子零散地跌落在地毯上,狼藉不堪。


    小顧千秋整個人趴在棋盤上,垂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麽。


    邵玉城覺得有趣,他從來沒見過心高氣傲的顧千秋也能被什麽人罵成這樣。


    想著想著樂出了聲:“顧千秋,你剛才是不是特別想撲上去咬他?”


    見顧千秋不理他,他得寸進尺地湊過去,“你看看你,多大的事兒,至於這麽垂頭喪氣?”


    她突然抬眼,怒瞪著他,“閉嘴!”


    邵玉城被她嚇了一跳,好半天才迴過神來,他搖頭歎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照你這個強硬的性格,以後願意跟你結婚的男人估計就隻有gay了。”


    顧千秋臉色一白,牙齒咬著嘴唇。肩上好似壓了一座山,沉得快站不住:“我再說一遍,閉嘴!”


    “你還有沒有點女孩的樣子?”邵玉城絲毫沒有察覺,還在笑著打趣,“你這樣的女兒,生在誰家,誰都得愁死了。學得再多有什麽用?把自己搞得那麽累,還比不過男人。依我看,你長得這麽漂亮,不如學學怎麽溫柔可人一點。”


    顧千秋站起身來,像她千百次從困境裏爬起來一樣,眸間大盛的鋒芒令人心驚,“女人相夫教子,男人養家糊口?”


    她冷笑,“你比我強多少?我做到的事情,你能做到多少!男性是社會的主體,誰規定了這些?”


    邵玉城被她眼中的輕蔑和厭惡惹得惱怒,他提高了聲音:“那又如何?什麽都改變不了你是個女人的事實!”


    客廳裏刹那間一片死寂。


    “邵玉城!”顧千鈞送完爺爺,從屋外濕淋淋的迴來。


    門還沒有關,身後一道閃電劈得天地乍亮,正照亮了顧千秋臉上不可思議的神色,和她眼中濃到幾乎要滴出來的痛。


    顧千鈞且驚且怒,大步走上前來攔在二人中間:“別說了!”


    邵玉城一拳打在牆上,心中已有懊悔。


    他以為顧千秋是鋼鑄鐵打的。


    他以為和往常一樣,玩笑開過就過了。


    “你聽好!”顧千秋一字一字地宣告,“我絕不讓我的生命屈從於他人的意誌!”


    “波伏娃……”


    邵玉城心頭無聲無息地糾緊,一片靜默中,他扯著嘴角輕笑出聲,“你也要學那個女人,給人當一輩子姘頭嗎?”


    這話顧千秋並未聽見,因為她已經衝進了屋外滂沱的雨裏。


    顧千鈞並未急著去追,他撿起地上的一枚棋子,攥在手中,語氣沉冷,“邵玉城,你認識千秋時間不短,她脾氣古怪你也知道。以往的玩笑話,她心氣兒高,不和你計較。但是唯獨男權,是她一直以來都很認真反對的話題。”


    “為什麽?”


    “因為姑姑。”顧千鈞講起這件事時,眼中也盡是遺憾,“姑姑遇人不淑,她的丈夫嗜賭成性,欠下巨額的債務。他想用顧家的錢來還債,才娶了姑姑。但是爺爺他非常傳統,除了嫁妝之外再沒有管過姑姑的死活。她自己沒有財產也沒有一技之長,每天受盡冷眼和欺辱。”


    邵玉城雖然震驚於顧老爺的保守,但畢竟無法感同身受,隻好惋歎:“顧千秋是怕和姑姑一樣,才走了極端嗎?”


    “她從小和生母分離,是姑姑帶大的,感情最親厚。”


    “這樣的情況,完全可以離婚。”邵玉城不懂他們為什麽糾結至此。


    “來不及了。”顧千鈞手中不知用了多大力,棋子竟被他生生捏裂,“姑姑積勞成疾,前兩年已經病逝了。”


    邵玉城一愣。


    “千秋親眼看著她去世的。從那之後,她就變成現在的樣子了。”顧千鈞麵色寒峻,英朗眉眼蹙起時,如刀如劍,“千秋其實,並不算是個天資聰穎的孩子。”


    所以要讓外人看起來像個強者,她需要付出的努力必定是瘋狂到慘烈的。


    邵玉城動了動嘴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明白顧千鈞的言外之意,並且也親眼見過了。


    她身上日複一日的那些累累傷痕。


    望著屋外被大雨洗濯的夜色,邵玉城沉默了好久,突然道:“我去找她。”


    顧千鈞從兜裏掏出車鑰匙扔給他:“一起。”


    顧千秋這一走,兩天都不見蹤影。


    顧家上下像被人放了一把火,燒得焦熱。


    唯獨老爺子聽了消息,怒道:“她不惜命就讓她死在外頭,沒人給她殮屍體!”


    話雖如此,可當第三天邵玉城從公墓裏將奄奄一息的顧千秋抱迴來時,顧老爺還是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


    顧千鈞從他懷裏接過人,邁著大步將顧千秋抱進房門,臉繃得緊緊的,一副隱忍極了的模樣。


    不知是氣的,還是急的。


    邵玉城也總記得在墓地裏找到她的那一幕——


    風雨淒淒,她就守在淒淒的風雨裏,守在姑姑的墓前,整整兩個日夜。


    雨水順著她的臉廓流下來,和眼淚混在一起,她很虛弱,眼神卻前所未有的高高在上,“我媽是個女人,一輩子都妄想要一個名分。但卻因為生了我,生了個女孩而被邵家狠心拒之門外。你知道我姑姑死之前是什麽樣子嗎?她打了四份工,每天休息的時間連五個小時都不到,但她不想去求爺爺,她太清楚她的親生父親會說多少誅心之言來羞辱她!她死了,是因為她對這個世界太失望了……”


    “可是她死之前還是跟我說,讓我擦亮眼睛嫁個好男人。不要像她一樣,死得這麽慘。”顧千秋輕聲笑著,笑得邵玉城脊背僵硬,“她讓我拔了她的唿吸機,她說家裏沒錢了。”


    邵玉城漆黑的瞳孔遽烈一縮,“你……”


    顧千秋好似猜到他在想什麽,笑容更加詭異輕快,“我還沒你想的那麽不孝順。我不敢動手,跑到顧家,想去求爺爺救救她,可是當我帶著爺爺迴到醫院的時候,我姑父已經簽字了。”


    簽字了。


    “我爺爺罵她傻,我也覺得她傻。”顧千秋摸了摸墓碑上女人的黑白照片,低喃,“真的傻。”


    像有荊棘在血管中流竄,邵玉城忍著那些利刺躥過血骨、刮下皮肉,看著這血淋淋的疼痛在身體裏生根發芽,卻半點動彈不得。


    “你說她傻不傻?她明明知道,與其讓我嫁人,還不如讓我去死。”


    她背後,是萬頃公墓,冥冥幽幽。


    邵玉城被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嚇得心跳都停了,俊臉上血色褪盡,“顧千秋,你不要這樣……”


    他試圖伸手去拉她,想把她從某個深不見底的漩渦裏拉出來,“怎樣都好,隻要活著就還能想辦法。千秋,把手給我,跟我走。”


    顧千秋才多大,他想,她和他一樣大。


    可她背負著什麽,他從來沒了解過。


    她不渴望親情嗎?他不知道,但他記得她萬分冷漠的那句,“我沒有爸媽。”


    這些年,她究竟是以什麽心態生活在顧家的?她那麽聰慧,肯定明白顧氏夫妻每天讓她學這學那、不遺餘力想將她培養成一代淑女名媛背後真正的目的。


    她心裏,難道不會擔驚受怕嗎?


    衣服被雨打濕,冷冰冰地貼在皮膚上,透骨生寒。邵玉城一時分不清這寒意是從外麵滲進來的,還是從心底溢出去的。


    後來顧千秋還是被他抱迴了家,像霜打過的花朵,毫無生氣,等待著謝敗凋零。


    邵玉城站在她的房門口,連靠近去看的勇氣都沒有。


    以往天塌了他也能嬉皮笑臉、漫不經心,而眼下,邵玉城竟覺得有什麽堵在胸口,令他說不出話,也笑不出聲。


    遙不可及的溫柔會比近在咫尺的平安更重要嗎?


    不會。


    可是邵玉城,你的傲慢無知,差點害死了她!


    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從那天起,他就在心裏告訴自己,對顧千秋,他不能動任何綺念。


    哪怕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也不能喜歡她,不能做任何侵犯她驕傲的事情。


    【與其讓我嫁人,還不如讓我去死。】


    邵玉城緩緩走出顧宅,握拳咬牙,心如刀絞。


    ……


    那天,顧老爺迴到家,得知邵玉城將她從墓地抱迴來了,盛怒之下舉起拐杖就打在了她尚未痊愈的身體上:“你長本事了,學會離家出走了?”


    顧千秋被他一仗打癱在地上,顧千鈞見狀臉色驚變:“爺爺,別打了,千秋還發著高燒!”


    “沒你的事!”顧老爺氣得發抖,“天天沒人管教,她還要反了天了!我今天就要打死這個不孝的丫頭!果然是狐狸精生出的女兒,沒點規矩!”


    顧千秋渾身無力,顧老爺又將拐杖戳在她的胸口上,讓她險些喘不過氣來。


    “翅膀硬了,不服我管了,自己有主意了?!”


    顧千鈞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眼看著顧千秋被打得傷痕累累,麵無血色,卻連哼都不哼一聲。他退到客廳外,對保姆說:“給邵小公子打電話,叫他馬上過來。”


    保姆心領神會,老爺注重顏麵,如果這時候有外人過來拜訪,他肯定就不會動手再打小姐了……


    邵玉城趕來的時候,顧千秋已經疼得暈了過去。


    顧老爺見他來,果然停手不打了,冷著臉和他寒暄了幾句,就自己迴書房生悶氣去了。


    顧千鈞趕緊把顧千秋抱起來,她輕的像張紙片,風一吹就要散了似的。


    舊病未愈,又添新創,看得人心裏灼痛,他道:“邵玉城,你跟我進來。”


    “我就不去了。”邵玉城別開臉,如果不是他那時候口無遮攔的胡說,顧千秋又怎麽會被激得離家出走?


    顧千秋醒來的時候,四下寂靜無聲,窗簾緊緊地拉著。她感到一陣口幹舌燥,伸手去拿床頭的水杯,剛撐起身子,胳膊上就撕裂一樣的疼了起來。


    她手上一軟,水杯差點被打翻,一隻有力的手及時握住了她的皓腕。


    昏暗的燈光下,她看到邵玉城深邃的輪廓和複雜的瞳光。


    “你為什麽在這裏?”顧千秋想推開他,卻使不上力。反而被他用手托住身體。


    “我……”


    “出去。”


    邵玉城恍若未聞,“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顧千秋瞪著他。


    “你一天都沒吃……”


    “出去!”


    “行行行!”邵玉城把她平放在床上安置好,煩躁得妥協,“我這就走。”


    顧千秋閉著眼睛,連多看他一眼都不願意。


    邵玉城走出房間,剛關好門,轉身便看到顧千鈞抱臂靠在走廊裏,一臉冷厲之色:“還是什麽都沒吃?”


    邵玉城搖頭。


    顧千鈞不說話,嘴角向下壓著,僵持了一會兒,他突然出拳砸向邵玉城。


    一拳帶起淩厲的風,力道之重好像要把他活活打死。可是不知為什麽,卻失了準頭,拳頭最終落在邵玉城身後的牆壁上。


    邵玉城沒有躲,目不斜視地與他對望,“你他媽瘋了?吃飽了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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