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能在他覺得她不過如此的時候給他莫大的驚喜。


    可段悠,你又怎知道,細枝末節,最是容易深纏入骨,牽動血脈。


    不管是母親在世的時候,還是母親死後,江臨向來是嚴於律己,睿智又冷靜的人。


    可是那晚在劇院外,聽到張豔和陳天嬌的爭吵,本該轉頭就走的他,卻還是像個傻子一樣站在原地。


    為什麽?


    為了等她出言否定吧,江臨。因為話不是從她嘴裏說出來的,所以你像個傻子一樣站在原地,想聽她一句辯駁。


    隻要她說,你就信。


    可對方一句“願賭服輸”,確確實實證明了這令他悸動的接近和邀約,隻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賭局。先前她所做的種種,隻是為了讓他對她刮目相看。


    那時他怒火攻心,甚至想上前掐死她。


    但是,他已經夠難看了,若讓她知道那天他去過,豈非正讓她得意?


    讓她知道他為了她一聲“欠你的尊重”而臨時改變主意,推掉同事的聚會而跑到劇場裏,有花掉自己當時僅有的一筆錢買了兩張vip的連座套票,豈非正中她下懷?


    有些人的心是硬的,無法輕易撼動。然,一旦撼動,就勢必如同玉山之將崩,砸得人遍體鱗傷,不死不休。


    這世界上心機深重的人太多,她亦是給他上了一課。


    也是,連他父親和他母親二十多年鶼鰈情深的感情,到最後母親死時父親都能為了顧全大局視而不見,她又是他的誰?有什麽義務對他掏心掏肺?


    幼稚女孩的可笑的賭局。


    怪他傻,差點深陷其中,看不分明。


    段悠攥了攥拳,挺直了脊背,轉頭離開之前忍著發紅的眼眶沒讓淚水落下來。


    有什麽可難過的,不就是一個參賽名額?


    她對輸贏執念雖然有,卻絕對大不到委屈得想哭的程度。


    那她到底是在難過什麽。


    推開辦公室門時,她抬眼卻先看到了一個女人,綢子麵料的深色a字長裙,長袖襯衫的收腰樣式,印花有一點複古的味道,給人感覺是個很典雅知性的女人。她認得她,隔壁班的導員,紀可嵐,上學時聽說也是個高材生,才畢業不久就被聘進了這所百年老校。


    段悠不知道她在門口站了多久,聽到了多少,但她現在渾身疲憊,情緒又過於繃緊,整個人都變得非常敏感,一眼就看出紀可嵐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她抿了下唇,還是問候道:“紀老師。”


    紀可嵐斂起眸中的神色,換成溫脈的笑意,“你好。”


    她的目光在段悠蒼白的臉蛋上遊離片刻,皺眉道:“你沒什麽事吧?看你臉色不太對勁……我送你去醫務室?”


    段悠搖頭,什麽都不想說。


    紀可嵐又瞥了辦公室裏俊容沉鶩的男人,心裏突然“咯噔”一聲。


    她不是第一天認識這個男人,卻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看到他臉上那張風輕雲淡、疏冷清雋的麵具崩裂的樣子,整個人都籠罩著一層陰雲似的,那濃稠蝕骨的戾氣和冷冽仿佛就從他身體裏不斷壓進空氣,讓人不寒而栗。


    饒是脾氣再大的老師,也不該跟學生生氣生到這個份上。


    更何況,江臨又非尋常人,他比別人都沉穩內斂,應該更懂得如何克製。


    這樣子,竟像是無論如何都克製不住了。


    紀可嵐可不認為他是因為學習上的事和段悠發火,可是聽他們剛才的爭執,似乎就是因為那一個名額而起。


    她皺了皺眉,忽然福靈心至,想到了另一件事。


    幾番斟酌,她還是走進去放下了文件夾和教案,幾步追到門口,段悠還沒走遠就聽到她說:“還是去醫務室看看吧,身體要緊,萬一出什麽毛病了,連學習都得耽誤。”


    段悠的手撐在牆上,聞言嘴角浮出一絲少有的苦笑。


    原本她輸了三天液,燒都退得差不多了,可偏偏出了這麽一檔子事。


    現在她的臉色看上去很憔悴嗎?那也是因為心裏堵得慌,又不是像感冒發燒吃個藥打打針就好了的毛病。


    隻是她還來不及拒絕,就聽到辦公室裏傳來冷漠陰寒的聲音:“她不願意去就別管她!巴不得多病幾天把學習耽誤了,反正她段悠是係裏成績數一數二的學生,再不濟也有學長願意給她答疑解惑,你攙和什麽!”


    紀可嵐被男人驀然而至的訓斥嚇得心驚膽戰,緩一緩後,又覺得無比尷尬。


    這本來就不是她的學生,她不過是看她的情況有些糟糕,於心不忍想送到馮校醫那裏看看,沒想到卻連江臨都一並得罪了。


    “江教授,我知道你正在氣頭上。”紀可嵐無奈勸道,“但是學生的身體最重要,不管她做了什麽惹你生氣的事,看在她叫你一聲教授的份上,你就勸勸她,讓她去醫務室看個病吧。”


    “不用了,紀老師。”江臨還沒答話,那麵容蠟白如紙的女生卻淡淡開了口,眉眼間彌漫著清清冷冷的霧氣,連嘴角挑起的笑意都說不出的傲慢,“真正巴不得我多病幾天的應該是江教授才對,少看見我一會兒,就少讓他糟心一會兒。省得讓他每天看見我這個空有成績、品行低劣的學生,又要費盡心思地奚落,又要想法設法罰得我心服口服。”


    段悠說著,自己喘了口氣,尾音愈發氣息不繼,語氣卻愈發涼薄帶笑,“他不累,我都替他累。”


    男人聞言,眸光猛地一沉。


    紀可嵐站在門口,既能看到門外扶著牆的段悠,又能看見門裏攥著茶杯骨節發白的江臨。


    他們二人這樣子,竟讓她隱隱有種情侶吵架鬧脾氣的感覺。


    這種感覺非常不好,好像她怎麽都插不上話,怎麽插話也終究是個外人。


    紀可嵐沉默了兩秒,還是收起了這些風花雪月的心思,這二人是師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無異於被冠上了長輩和晚輩的名頭,就算再怎麽胡來也不可能背**常吧?


    更何況眼下還是段悠的身體要緊,她幾步走過去扶住了她,低聲道:“老師雖然不知道你和江教授之間發生什麽事了,但是你也不能這樣和他說話,他終究是你的長輩啊……有什麽不滿的,你們可以好好溝通,就算真是他做錯了什麽,你鬧得這麽難看也討不著好呀。”


    段悠現在什麽都聽不進去,隻覺得她的每個字都在她耳邊縈繞,卻好似蒼蠅嗡嗡叫。


    她的脾氣已經是係裏出了名的傲了,紀可嵐又修過一段時間的教育心理學,自然知道這個時候不能頂著學生的脾氣刺激她,便軟了口氣,勸她:“好好好,我們不說江教授的事,老師送你去醫務室總可以了吧?”


    “紀老師。”段悠看著她,神色靜若,平淡得就像湖裏的水,清澈見底,無波無瀾,“我自己身體我很清楚,謝謝您的關心,我不會為了什麽爛事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馮校醫今天已經給我輸過液了,我現在隻是頭疼,想迴宿舍躺一躺。”


    聽她說得有條不紊,神誌清醒,紀可嵐臉色稍霽,卻還是頗有些不放心,“你自己一個人迴宿舍行嗎?”


    “嗯。”段悠彎了彎嘴唇,往外走去。


    紀可嵐終究是放了手,目送著她的身影走過樓道轉角,她才歎了口氣走進辦公室。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剛尋思著怎麽找機會勸勸對麵的男人,抬頭就看到對麵的男人右手還以同樣的姿勢握著茶杯,動也沒動一下,眸光深沉寒冷,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眸光落在空氣裏的某一點上,卻仿佛透過那一點,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眼看著男人眼瞳的顏色越來越深邃,越來越寂冷,紀可嵐遲疑了一下,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麽,卻忽然見他“嘭”的一聲將茶杯撂在桌麵上,旁若無人地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紀可嵐一怔,隻覺得那道挺拔高大的身影以異常淩厲的速度越過她眼前,所過之處如狂風卷起浮冰碎雪,凜冽得令人心驚。


    她想勸說的話一下子全都堵在嗓子裏了,不知怎麽,還有些淡淡的苦澀。


    段悠走得極慢,滿心的委屈無處發洩,或許是人病了容易多愁善感,以往江臨再怎麽諷刺她她都能傲然還擊,今天卻覺得還擊時疲乏無力,字字句句都宛如是從她心裏扯出去的,每多說一個音節,她心上就被多扯出一道鮮血淋淋的疤。


    就這麽走到樓梯口,她在四下無人的地方蹲了下來,眼淚不爭氣地滴答在地上。


    幾年前輸給魏修遠後,段悠一直惋惜至今,可惜高中時他們不在同一個學校,不能經常比試,所以她就在暗地裏咬牙較著勁,期待著有一天考上a大再揚眉吐氣。


    後來老教授對她青睞有加,說那姓魏的小子水平紮實歸紮實,終歸少了點她身上的靈氣,而且那小子看人時眼神複雜,表麵淡然,背後卻深沉莫測,夾帶著幾絲陰鷙和邪氣,搞不好以後會走錯路。倒是她渾身正氣,為人勤懇踏實,所以才欽點了她當自己的關門弟子。


    這也就是為什麽最開始嬌嬌她們玩笑說隻有魏大才子配得上她時,她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因為他們是對手,幾年來一直是對手。


    可是如今她又輸了。


    不是輸在那全國最高最權威的競技場上,而是輸在江臨的寥寥幾句話裏。


    他總是這樣,所有人對她讚賞有加的時候,他總要潑她一盆冷水,好像不這樣做他就渾身不痛快一樣。


    段悠不是什麽軟弱無能之輩,可也不知道怎麽,江臨一個字的殺傷力比別人一句話還要大上許多。


    她根本沒有招架的能力。


    他憑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她的人格?


    他又憑什麽能輕易毀掉她牢不可破的心理防線?


    段悠,你怎麽這麽不爭氣?


    難道你真的喜歡他?


    這個念頭一出來,她的眼淚掉得更多了。


    眼前模糊一片,耳邊也隻能聽見空寂的樓道裏自己的抽噎聲。


    可卻突然,一道腳步聲插了進來,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人就被人扶了起來。


    隨之而至的是一把淺緩又冷清的嗓音,“有什麽大不了的事,要一個人蹲在這種地方哭?”


    段悠吸了吸鼻子,不妨卻有一陣清雅的香味衝破了她阻塞的鼻子,還混著和他的嗓音一樣溫醇的男性氣息。


    她眨了下眼睛,眼前最後一滴淚水“啪嗒”一聲落在了他的手背上,這才看清了對方的臉。


    俊顏如玉,高挺的眉骨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眸,隱有一股深沉的底蘊暗藏其中,薄唇的唇梢好似帶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但卻讓人分毫看不出這一抹笑容的意義,好像那隻是個無傷大雅的裝飾,並非因為他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


    段悠一下子臉都紅了。


    不是害羞,而是覺得丟人。


    她僵硬地推開他的手,硬邦邦道:“走路崴了腳,讓你見笑。”


    說完就把目光轉向別出,眼裏的淚水也跟變戲法似的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男人看了她一眼,一眼就看穿了她拙劣的謊言,倒也沒拆穿,隻是淡淡道:“我送你迴去?”


    “不用……”段悠拒絕的話還沒說完,他身後跟著的那個黑衣墨鏡的保鏢樣子的人就冷冷開口了:“少爺,校長已經在等您了,您沒有多餘的時間耽誤了。如果不是校長看在老爺的麵子上格外批準,您……”


    “你話很多。”男人眯了下眸子,一個動作就讓段悠怔住。


    如果說魏修遠是讓人看上去覺得很不簡單,那這個男人就是完全沒有深淺。


    至少在那時候的段悠來看,看不透這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男人。


    他給她的感覺,像極了辦公室裏那個不可一世的江教授。


    保鏢還是盡職盡責地說:“少爺,您是來找趙老教授求學的。”


    “是,我不遠萬裏跑到這來,人家都已經退休了。”


    “校長說接替趙老教授工作的也是一位能力卓絕的教授,不管怎麽說您也該……”


    段悠實在沒心思聽別人的家長裏短,更何況這個保鏢字裏行間透露出來的就是一種“您不該管閑事她是死是活都和您沒關係還是學業重要”的優越感,也不知又是誰家的公子慕名而來。這種人花錢買文憑的人她見多了,實在生不出什麽好感。


    她順了順氣,冷淡卻不失禮貌地說了句:“謝謝這位少爺,你們聊,我就不打擾了。”


    她刻意咬重了“少爺”兩個字,怎麽聽怎麽像諷刺。


    保鏢臉色一沉,卻見她已經麵無表情地轉身往樓下走了,雖然扶著樓梯步伐也不快,但也絕不是她所說的“崴了腳”的樣子。


    於是保鏢勸道:“少爺,出門在外,您要小心這些假借身體不舒服千方百計往您身上撲的女人,現在的女大學生一個比一個不檢點……”


    男人睨了他一眼,低笑,“我怎麽覺得她是在千方百計地避開我呢?我長得有這麽可怕?”


    “沒有。”非但沒有,還英俊得讓人嫉妒。


    “第一次被人繞著走。”他也收起笑意,往校長辦公室的方向走去,語調淡然尋常,聽不出喜怒,“感覺還挺新鮮的。”


    就在他單手抄袋行走到樓道轉角的時候,忽見另一側一個同樣麵容俊美非凡的男人冷著臉站在那裏,黑眸深冷如幽洞,就這麽看著他剛才走來的方向,最後又不動聲色地落在他臉上,完全分辨不出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眼神,但是兩強相遇時滌蕩開刹那間的氣場,竟是蕩氣迴腸。


    他下意識迴頭看了眼剛才遇到那個女生的地方,亦不著痕跡地睇了男人一眼,從他身邊無聲擦肩而過。


    江臨親眼看到她被人摟著扶起來後,在原地站了許久,紀可嵐才匆匆跑來,“江教授,校長叫你去一趟,說是從英國來了一位新學生,你接替了趙老教授的工作,要當他的博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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