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矜走出老實驗樓的時候才發現,隻有這棟樓方圓十米之內的地麵是幹涸的,再往外,校園的主甬道和老樹的枝丫上都是細白晶瑩的雪。


    斷層的記憶終於和在秋千上睡過去之前咬合銜接上——今天的鬱城,的的確確是下了雪。


    十年前的冬天,她一次次把他堵在實驗樓門口對他表白,不知被他拒絕了多少次。


    十年後的冬天,他將曾經的同學從五湖四海召集迴來,為她編織了一場經年的夢,讓她在夢裏重臨十年前為他心跳加速的感覺,又給了她一場獨一無二的求婚。也許不夠盛大、不夠奢華,卻為了打開她的心結而費足了心思。


    穆念慈圍著圍巾,被身後的男人抱在懷裏,她略微側頭就能蹭上他的臉,同時也聽到男人的低笑聲,“今天這一切……這是誰的主意?”


    穆念慈抿唇笑道:“是江臨自己的,我也被嚇了一跳。”


    “你不知情?”


    “多少知道一點,但沒想到他能把場景還原得這麽逼真。”穆念慈稍稍掙開他的懷抱,迴過頭來望著教室裏陳列的東西,“上次a大校慶結束的時候,江臨找過我一次,說她在女生宿舍遇見了曾經的教授,兩個人不知道聊了些什麽,讓她的情緒有了些波動。後來我也有意無意地試探過悠悠幾次,她也承認自己戀舊,對過去的東西感情深。”


    “所以他就叫了這一屋子的人,重演了當年的情景?”


    穆念慈嘴角微彎,毫不吝惜地誇讚,“挺聰明的做法。”


    他們對彼此的感情很深,深到旁人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象的地步。


    在經曆過種種挫折後,悠悠變得漠視感情、拒絕異性;變得不會表達愛,不會感受愛。


    但那不代表她心裏已有的愛也被挖空了,那些感情還在,隻是被深深掩埋起來。


    所以江臨把當年的學生統統叫了迴來、請專人化妝打扮,又借了這座已經停用的實驗樓,將教室還原成2008年的樣子。他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包括教室裏的福娃擺件、牆上的日曆、早已停產的諾基亞手機,準備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最後又托人從國外的研究所裏諮詢了幾樣副作用最小的安眠藥和輕微致幻的藥物,自己親自試驗了好幾次,確保萬無一失後才敢在她身上用。


    還有實驗樓周圍的雪,也是他砸了重金,生生用融雪劑把雪化成水,又架起數架鼓風機將地麵吹幹。


    十年前,她是在他的課上對他怦然心動。


    十年後,同樣的場景,她沉寂的心又因此而被喚醒。


    穆念慈沒想過事情會進展得如此順利,因為這裏最大的不可控因素就是段子矜本人。


    沒有人敢拿她心上那些經年烙印的傷疤和她對江臨的感情作比較,因為都太深刻,到底是傷更深,還是愛更深,沒人知道。


    可事實證明,無論再重來多少次,段悠還是會愛上那個男人。


    走了一圈,又迴到原點,還是同樣的景,同樣的人……


    段子矜再見到江姍和唐季遲,已經是幾個月之後、江臨帶她迴歐洲去敲定婚期的時候了。


    在willebrand家的宴客廳裏,所有宗親都在,江姍坐在最高的席位上,手握權杖,頭戴金冠,盡管她見到門外的江臨領著女人進來的時候,一雙美眸瞪圓、險些就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可還是被身邊的男人伸手壓下了。


    她側頭望著他,語氣驚愕難掩,“那是段悠?”


    旁邊的男人淡淡睨了一眼,不置可否。


    江姍愣了好半天,終於從那女人還活著的震驚裏找迴了思緒。


    過了將近十分鍾,她才想起什麽似的,用皮鞋踩了下男人的腳,“唐季遲,你是不是早知道她還活著?”


    男人皺眉,也不知是因為被她踩疼了,還是被她丟來的問題問得頭疼,仍維持著方才的語調,不急不緩道:“我知不知道又如何?不是跟你說過,在我心裏她已經過去了,嗯?”


    江姍把他仔仔細細打量了一個遍,見他雖然深沉,目光卻是坦然清澈的,輕哼了一聲,“最好是這樣。你要是還敢對她有非分之想,看我怎麽收拾你。”


    唐季遲低笑,借著起身為她拿餐巾的機會,稍撤一步,行了個紳士禮,溫聲道:“不敢,我的教皇大人。”


    三年前江臨接受了來自江家和梵蒂岡的援助,以willebrand家第一順位繼承人和教皇候選者的雙重身份擺脫了政治犯的身份,但他終歸誌不在此,於是在新任教皇還沒正式公布的時候,力排眾議把二叔的女兒江姍推上了皇位。


    這是羅馬教廷千百年來的第一任女教皇,剛剛即位時在教廷裏掀起了軒然大波。


    但江姍不愧是willebrand家出來的女兒,她的冷靜、智慧以及雷霆萬鈞的手段,終於在幾年時間中慢慢得到了印證。在town家的幫助下,漸漸取得了一部分保守派的認可,至於另一部分,也通過幾次大刀闊斧的宗教改革而被她連根拔起,毫不心慈手軟。


    唐季遲也是在放下段悠之後才發現,這個世界上優秀的女孩還有很多,比如江姍。


    她能端然立於萬人之上,儀態從容、揮斥方遒,也能在家中,因為他少讓她吃了一塊甜點而一整個晚上都不想和他說話。


    陳周氏堅持婚禮的日子由中國的風水師挑選,又是上香求簽又是占星問卦,最後選出幾個特別吉利的日子,才同意讓江臨帶到歐洲來交到家主的手上。


    此時已經是飯後,廳裏的人基本散了,隻有唐季遲還坐在江姍身邊,等著江臨帶段悠走到他們麵前,把寫在紅箋上的日期遞給江姍過目。


    江姍不動聲色地看著紙上的日期,掃了眼就擱下,淡淡問身邊的男人道:“你覺得哪個日子好?”


    唐季遲也看了眼,最遲的日子已經是三年後了,於是他指著最後一排最後一個日子道:“這個。”


    江姍笑眯眯地,“和我想一起去了。”


    江臨的臉頓時就沉了下來,“姍姍,別鬧。”


    段子矜扁著嘴,看向唐季遲,後者隻是略略瞟了她一眼就移開了目光,雖然不至於像陌生人那樣疏遠,卻也不知何時,少了幾年前那種執著而炙熱的感情。


    段子矜腦子裏忽然想到了幾個月前校慶時在學校裏見到的那棟月明樓。


    他終於放下了。真好。


    她發呆之際,江姍托著腮,似笑非笑地問麵前高大的男人,“我鬧什麽了?那你覺得哪天合適?”


    眼看著江臨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唐季遲還在一旁不急不緩地煽風點火,“他當然是覺得越早越好了。”


    江姍把頭上的金冠摘下來放在一旁,頂了太久壓得脖子疼,唐季遲好似和她心有靈犀般,麵不改色地伸出手去為她揉著脖子,江姍眯著眸子像隻貓似的享受,過了好久才似是而非地笑了,“哦,這樣啊,可是我不想讓他如願啊,現在不是我說了算麽?”


    唐季遲道:“嗯,你說了算。”


    段子矜安靜地站在一邊當背景牆。


    以她淺薄的見解來看,估計江臨是什麽時候得罪過這位小公舉。


    果然,江姍就懶洋洋地開口了:“他多瀟灑啊,說走就走,八年都不迴家看一眼,自己撂挑子不幹了還把爛攤子都推給我。現在想結婚啊?等著吧,等我什麽時候心情好了就準他們結。”


    江臨單手插兜,眉宇間的陰沉沒有持續太久,便又恢複了一片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淡定。


    他淡淡看了眼唐季遲道:“那你希望我和悠悠的婚期推遲,用意何在?”


    說著,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下,“不想讓她嫁給我?”


    眼看著江姍的表情刹那間就不對勁了,唐季遲心裏低咒一聲,簡直一個大寫的生無可戀。


    ——真沒見過如此小肚雞腸的男人,不就開個玩笑,至於這麽置他於死地麽。


    後來江姍一改平日裏深思熟慮的作風,幾乎是拍案而起咬牙切齒地指著第一排第一個日子,“結,馬上結,立刻結,趁早結完趁早走!”


    唐季遲,“……”


    段子矜憋著沒笑出聲,轉身走出宴客廳才依偎在男人懷裏道:“你真jian詐啊。”


    江姍要想鬥得過他,還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


    江姍隨手一指的日子,卻讓底下的人都忙壞了。


    因為江臨的外婆崇尚東方禮儀,所以為了討老人家歡心,willebrand家自然放棄了在中古世紀的城堡裏辦婚禮的念頭,直接在山清水秀的阿爾卑斯山脈腳下起了座中式庭院。


    院裏假山盆景、鬆柏翠竹應有盡有。一條溪流從山上奔騰而下,飛花濺玉,水聲淙淙。最大的主廳是一座三層的木製閣樓,四腳分坐在綠草如茵的土地上,掀開珠簾,外麵的長廊直對著那條玉帶般的溪流。


    江臨充分發揮了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技能,從請風水師相地,再到買地和請設計師來設計樓閣庭院,最後將這座莊園完全搭建起來,才花了一個月不到的時間。


    婚紗也是日夜趕工從法國、西班牙等地送來的,裏裏外外十餘件,還不算從蘇州請繡娘手工完成的三件絲綢旗袍。


    這樣的排場讓段子矜不止一次想說,其實沒必要這樣破費。


    可是每次江姍都是逗著自己的小侄子,然後淡淡抬頭睨她一眼,“willebrand家的大少爺結婚,沒點排場顯得我們家多花不起錢似的。”


    不僅江姍一個人這樣認為,江家的老少宗親都這樣想,段子矜算是徹底見識了這些貴族家庭把麵子和所謂的榮譽放在第一位的那種近乎病態的偏執。


    江臨的那些叔叔伯伯、包括老公爵和江逢時都送了她不少禮物,一件比一件貴重,段子矜覺得很不好意思,可是已經成了別人家的媳婦兒,這時候拒絕又太過矯情。


    可問題在於江臨和家裏關係雖然不如八年前那麽張弓拔弩,卻也沒其樂融融到和他外婆一樣,搞得段子矜每次都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態度來對待他家裏人——太親昵不合適,太生疏更不合適。


    她天生就是個不會處理人際關係的人,可是大婚在即,willebrand家的宗親陸續到來,無論老少都對新娘子是誰格外好奇,她呆在江家每天像展品一樣被各路人馬輪番參觀,最後還是江大公子不樂意了,冷著臉把所有人趕出去,二人這才有時間得以溫存。


    段子矜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玩手機,剛洗完澡,頭發濕漉漉的。


    男人見狀擰著眉,走到床邊把她撈進懷裏,“說過多少次把頭發吹幹再躺下,嗯?”


    她抬頭,在一片暖黃色的光暈下看著他英俊深沉的眉眼,嘴角不知怎麽就抿出些許笑。


    男人順手拿來吹風機幫她吹頭發,看著她放下手機,閉著眼睛像隻貓兒似的享受著被他“抓毛”的樂趣,不禁低下頭吻了吻她的臉蛋,“在笑什麽?”


    段子矜搖頭,笑意卻越來越深,“沒什麽。”


    她隻是在想,十年過去,分分合合數次,她竟然還能安然躺在這個男人懷裏。


    心裏微動,她在他懷裏轉了個方向,伸手抱住他,“前段時間委屈你了。”


    男人一怔,低下頭,狹長的眼眸裏淌過深深的暗流。


    段子矜頓了頓,又低聲改口道:“……也不是前段時間,是這兩年。”


    那兩年裏她沒有太過關注他的動向,是和好後才上網看了看兩年前的新聞,知道這個男人甚至為了她還坐過半年的牢。


    若非情深至此,又何必把她走過的路、受過的苦逐一嚐遍?


    段子矜以為他會就這樣沉默著,卻忽然聽他低啞的嗓音靜靜傳來:“委屈的是你。是我對不起你,為你做任何事,我都覺得不夠。”


    段子矜眼睛酸澀,埋頭在他懷裏,悶悶地問:“那我如果一輩子都不原諒你,你打算怎麽辦?”


    “你不是知道嗎?”他的語氣和他的心跳一樣,平穩卻有力。


    段子矜的眼眶更紅了,嘴角的笑意卻加深,“我想聽你說啊。”


    男人揉了揉她的頭發,黑眸對上她那雙被水光氤氳得發亮的眼睛,心頭一片安寧,“那就等你一輩子,再還你一個下輩子。”


    不知是他的聲音太有感染力,還是他說的話本身就讓她心動,段子矜忍不住笑出聲來,“可是我們下輩子還會在一起嗎?”


    男人的手臂無聲收緊,淡淡道:“你上輩子已經問過了。”


    婚禮當天,一如計劃中的隆重。


    段子矜穿著為她量身定做的婚紗踩在阿爾卑斯山腳柔軟的草甸上,脖頸上那條從澳洲拍迴來的鴿血紅項鏈熠熠生輝。


    夏天的阿爾卑斯山脈天氣晴好,從遠處看起來雲蒸霞蔚,美得如同人間仙境,當新娘子出現在眾人視線中時,瞬間就把這副靜止的山水畫點得活色生香。


    閃光燈此起彼伏,段子矜不適應地眯了眯眼,幸好出門前穆念慈為她戴上了頭紗,不然被照下來一定很滑稽。


    段蘭芝代替她的父母坐在了長輩席位上,段子佩拉著她的手走過長長的紅毯,來到盡頭男人的麵前。


    宣誓,交換戒指,還有一個長長的法式熱吻,觀眾席裏爆發出極其熱烈的掌聲,就連米藍都不禁紅了眼眶……


    後來段子矜換下西式婚紗,穿上了從蘇州空運來的絲綢旗袍,又按照東方禮節走了一場,國外的賓客紛紛對此表示驚訝好奇,唯有陳周氏笑得合不攏嘴,眼角沁出的卻全都是淚。


    不遠處的一桌酒席上,邵玉城如願摟著身邊的女人,在她腰間捏了一把,低聲問:“怎麽不吃東西?”


    顧千秋瞟他一眼,眸中倒映著庭院裏張燈結彩的大紅,嬌豔無雙,她撇了下嘴,“減肥。”


    “不用減,再胖一點才好。”邵玉城笑著往她盤子裏夾著菜,作為兄弟四人裏老婆長得最漂亮的,他覺得臉上非常有光。


    斟了一杯酒,眯眼看著不遠處正在“拜堂”的一對新人,邵玉城誌得意滿地用酒杯敲了敲木桌,喚起同桌的幾人的注意,目光掃過商伯暘,又掃過傅言,“願賭服輸,我說你們兩位……該不會打算一賴就賴我十年吧?”


    商伯暘冷睨著他,眉頭蹙了蹙,傅言亦是難得露出窘迫的神色。


    當天晚上,除了這場斥資數億的世紀婚禮上了各國媒體的頭條之外,在關注排行榜上同樣占有一席之地的還有有關邵氏的一條新聞,據邵氏新約的廣告商透露,新產品的代言人已經確定了,可他們放出來的照片卻讓所有人震驚。


    那是一張試鏡照片,兩個英俊的男人以某種非常和諧自然又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的角度麵對著對方,照片上男人的臉不怎麽清楚,但這並不妨礙段子矜一眼就看出這二人的身份。


    她笑倒在婚床上,喝了不少酒的男人本來在閉目養神,這會兒卻被她嬌軟的笑聲吵醒。


    江臨皺了皺眉,伸手拿過她手裏的平板,看到商伯暘和傅言的照片也是忍俊不禁。


    段子矜笑夠了才捂著發疼的肚子問:“他們是要出櫃了嗎?”


    男人沉靜的眼眉微微一挑,將平板放在一旁,把她拉進懷中,深深地親吻,“這是他們當年和玉城打的賭。”


    段子矜被他吻得無力,褐色的眸子在燈光下如水波溫柔清亮,臉蛋紅了紅,“那為什麽要拍照片?”


    男人的手愈發不規矩地往她身上湊去,嗓音沙啞帶著某種她並不陌生的情慾,“這是他們說好的,輸了就去當一次男模,拍一組照片。”


    他俯身含住她的耳垂,說話時帶著微醺的酒氣和熱息一起噴灑在她的頸間、耳朵裏,段子矜一邊怕癢地躲他,一邊又被他嫻熟的動作牢牢製住,全無退路。


    女人在他身下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輕輕喘著開口,一句話說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說完,“為什麽要打賭?”


    又為什麽要在她結婚的當天兌現賭約?


    江臨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又馬上變得更加洶湧,低低的笑聲落在她耳畔,“因為你。”


    段子矜的眸子微微睜大,剛一開口,男人就吻住了她。


    她的身體本來就對他有著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再加上這一天盡管用了些把戲將酒換成了果汁,卻還是和兄弟們喝了一些貨真價實的美酒,這會兒全部的血液都往同一個地方湧去,他腦子裏根本已經裝不下什麽賭約的事。


    直到深夜過半,她徹底累得不想再來,卻又強撐著最後一線精神嘟著嘴問他:“到底是什麽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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