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什麽感覺?”


    “我這樣問你。”穆念慈看著她的眼睛,極有條理地問道,“對你來說,為了給銀耳一個完整的家庭,你以後遲早是要嫁人的,對不對?”


    段子矜認真思考片刻,迴答:“隻要是對兒子好的事情,我可以接受。”


    “那麽對你而言,答應和江臨在一起,是因為他是你所有追求者裏條件最好的,而且又是銀耳的親生父親,對不對?”


    “對。”


    “意思就是說,如果有人比江臨條件更出色,你也會一視同仁地進行比較和選擇,對不對?”


    段子矜端著紅茶的手頓了頓,茶杯停在唇邊,久久都是沉默。


    她的沉默給了穆念慈答案,於是穆念慈在本子上記下了她的意見,然後又問:“你還愛江臨嗎?”


    手顫了顫,溫熱的茶灑了一點出來,段子矜怔怔看著皮膚上那一滴紅玉似的水珠,突然想起米藍也問過她相同的問題。


    於是她把一樣的答案給了出去,“愛不愛很重要嗎?我已經答應和他在一起了,如果他不嫌棄我,願意跟我結婚的話,我也不會反對。並不是每一段婚姻都需要愛情。”


    穆念慈停下寫字的手,忽然抬頭,直視著她的眼睛,那目光雖然很平靜,卻分明帶著洞若觀火的銳利,一直紮進了她心裏,“悠悠,你有沒有發現你在逃避這個問題?每次別人問起你愛不愛他的時候,你都要把問題丟迴來,認真想一想然後迴答,很費勁嗎?還是你在害怕,怕最後得出的答案是自己也無法接受的?”


    穆念慈的話還縈繞她耳邊,讓段子矜幾乎一整夜都沒睡好。


    她始終在想,愛是什麽,什麽是愛,她還愛不愛他?


    最後還是沒得到一個明確的迴答,她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一片大霧裏,看不清前路,也無法迴頭。


    車子很快駛入a大校園,一如幾年前,整整一條街上豪車雲集,壯觀得像沿路開了個大型車展。


    江臨進了學校就被請去和物理係的教授們敘舊,段子矜並不想跟著湊熱鬧,便對他說:“我想自己去轉轉。”


    男人的臉色變得有些沉鬱,顯然是不高興的,但他還是忍著不想在這種小事上和她鬧分歧,便低聲道:“嗯,讓虞宋跟著你。”


    段子矜迴頭看了眼虞宋,初文也剛剛趕來,手裏拿著許多檔案袋,感覺就像是來辦正事的。


    段子矜收迴目光,漫不經心道:“他跟著我,你的工作怎麽辦?”


    江臨果然道:“初文在。”


    段子矜看了麵前的男人幾秒,他沒從她那懶洋洋的眼神裏察覺到什麽小情緒,隻聽她道:“你還是把虞宋留在身邊使喚吧,我想一個人呆著,別叫他跟著我。”


    男人皺了眉,“悠悠,這裏人多。”


    “在學校裏你還怕我出什麽事嗎?”


    雖然話是這麽說,但男人明顯對於她要脫離他視線的事心有餘悸。


    “你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男人已經看出她的不高興了,卻還是沒懂她究竟為什麽不高興,於是低聲哄慰道:“好,那你別走遠,玩夠了打電話,我去接你。”


    學校裏人潮如湧,她一個人沿著老實驗樓外的小路慢慢往前走著,學生誌願者們沿途為結伴而來的老校友們介紹著這些年來校內翻天覆地的變化,段子矜雖然不認識那些人,但也像跟著旅行團一樣,邊走邊聽著。


    帶頭的學生正指著剛剛竣工的大樓道:“這是我們的新實驗樓,是09年博士畢業的校友在三年前捐贈的,今年才修建完成,下個月就可以投入使用了。”


    一行人進去轉了一圈,段子矜身為工程係畢業的人,自是懂得裏麵的門路,而不少人門外漢雖然看不懂這裏的專業設備,卻也不禁驚歎於對方的大手筆。


    出門時,有人看到樓上的匾額,認出是出自書法名家之手,氣勢磅礴,鐵畫銀鉤。


    有人問:“這是哪位校友出手這麽闊綽?”


    捐了一棟樓和設備,還請來書法家為之題字。


    “他本人不願意透露姓名,我們也不清楚,不過聽說好像姓唐……”


    解說的聲音越來越遠,段子矜卻頓住了步伐,重新迴頭看向匾額上的“月明樓”三個字。


    她在嘴裏無聲念了幾遍,不知怎麽,就想起了白居易的《長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思悠悠。月明樓。


    竟是,藏得如此之深。


    唐季遲啊……


    她垂下眼簾,繼續照著先前的路往前走,內心卻仿佛被勾帶出了許多情緒,纏繞成線,勒得她有點難以唿吸。


    就在下一個轉角,卻碰到了她正在想的人。段子矜幾乎是未加思索地停住腳步,躲迴了樹叢的陰影裏。


    隻見不遠處的甬道上,高大挺拔的男人正擁著懷裏的女人,一貫冷清沉穩的臉上綴著些許笑意,雖然隻是無聲地摟著,卻能讓人隔著好幾米都感覺到強勢而濃烈的占有欲。


    他懷裏的女人撇著嘴,懷著幾分醋意用流利地英文道:“聽說你還給她修了棟樓啊,怎麽,不帶我去看看嗎?”


    男人的笑意微僵,俊臉蒙上幾絲無奈,“姍姍,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不管,我想去看。”


    “看了你又不高興,嗯?”


    “唐季遲,你是不是心虛啊?”


    男人沉了臉,“我有什麽心虛的?”


    “如果她就站在你麵前,你肯定……”女人的話沒說完,就被男人欺身而下壓住了她不老實的唇。


    段子矜莞爾淺笑,大大方方地從唐季遲背後路過,像相反的方向走去。


    江姍是正對著她的,看到那個背影,眸光頓時一緊,她忙推開壓著她的男人,指著段子矜的背影,“你看那個,像不像我嫂子!”


    然而,男人連頭都沒迴,目光隻在她香甜柔軟的唇上流連,“再像也不是她,再像也是你哥該關心的事情。就算她站在我麵前也不會改變什麽,在我心裏,三年前她就去世了。”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這棟月明樓,便是一座巨大的墓碑,葬了他八年的相思。


    說是《長相思》,但是相思有多長?比得過天長?


    江姍望著男人眼底一片澄澈之色,這才覺得心裏舒坦了點,勾著他的脖子主動吻了下,笑道:“好了,以後不提她了。”


    段子矜走到從前的女生宿舍樓下,樓已經被翻修過,看不出曾經被焚燒過的痕跡。校園裏人聲鼎沸,唯獨這裏倒是安靜得發慌。


    走到樓下的花壇邊,剛要落座,就發現另一側已經坐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


    段子矜看著她的側臉,覺得有些眼熟,待那老婦人完全轉過頭時,她震驚地難以言表,“喬教授?”


    老婦人眯眼瞧著她,顯然已經認不出她來了,她抱歉地笑了笑,“你是?”


    “我是您的學生,跟您上過一年半的選修課。”那時候她、江臨和唐季遲的關係撲朔迷離,再加上江臨為了她幾乎算是濫用職權調走了一個年級第一的魏修遠,政教處幾次以不顧倫常、褻瀆師長的名義要求處罰她,喬教授沒少在校長麵前說好話。


    “瞧我這腦子,人老了,記性就不好了,你叫什麽名字來著?”


    “段悠。”


    老人一下子就將眸子睜大了些,拉著她的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段悠?是工程係那個……”


    段子矜也不知怎麽,眼眶就突然紅了紅,“是我。”


    老教授望著她,眼底亦是被震驚填滿,張口好像要說些什麽,最後卻換成一句:“變樣子了。”


    段子矜也不願解釋,隻道:“嗯。”


    喬教授又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問:“迴來以後……去看過以前的教授嗎?”


    盡管她沒說破,段子矜卻還是察覺到,其實喬教授真正想問的是,迴來以後見過江臨嗎?


    她搖了搖頭,算是賣乖道:“這不是先來看您嗎?您怎麽這麽問?”


    喬教授笑了笑,臉上的褶皺比十年前看起來還要多,整個人顯得很蒼老,“你啊,去看看江教授吧。”


    段子矜怔然,“為什麽要看他呢?”


    老太太拍著她的手道:“我不愛湊熱鬧,遇到這種場合就和領導申請在女生宿舍值班,這兩年校慶,總見他跑到這棟樓下,有時候一坐就是一下午。我問他在幹什麽,他說等人,我問他等誰,你猜他怎麽說?”


    段子矜腦子裏一片空白,連話都沒接。


    老太太笑了笑,“他說等你,我就說他,你大三那年就轉學走了,他就算等,也不該在這裏等。”


    段子矜的手無聲握緊了些,老太太不懂,她卻懂,江臨之所以在這裏等她,是因為那兩年他們在交往的時候,他總在女生宿舍樓下的花壇等她。


    喬教授繼續道:“也不知道你這些年出了什麽事兒,江臨那混小子居然跟我說你死了。”她說著,雙眼笑眯成了一條縫,“我就告訴他這話不能瞎說,不吉利。不過當時那混小子眼睛都紅了,害得我差點也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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