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她碧藍色的眼睛的認真注視下,我竟不知道該怎麽給她解釋“朋友”這兩個字了。


    我很想說,那是您沒有的東西。


    可又覺得矛盾,她是天之驕女,是整個教廷捧在手心裏、連老教皇都十分看重的千金小姐。


    這世界上有什麽是她不能擁有的東西呢?


    似乎並不存在。


    於是我把杜登詞典上的解釋一段段念給她聽:“是可以一起分享快樂、分擔痛苦的、信任的人。”


    解釋完,她果然不太明白,迷茫地看著我。


    這時傭人送來了甜點。小姐最喜歡吃家裏甜點師傅做的黑森林蛋糕,但讓她非常懊惱的是,營養師說,為了牙齒和身體的健康,她每天最多隻能吃一小塊。


    我拿起餐巾鋪在安溫園柔軟的草坪上,她看著我忙活,單手撐著下巴,問道:“什麽叫一起分享快樂?”


    我想了想,“陪您一起玩遊戲,就算是了。”


    “那什麽叫分擔痛苦?”


    我,“……”


    痛苦兩個字根本不存在於她的生命裏,如果我要迴答這個問題,必須先給她解釋什麽叫“痛苦”。


    不過,痛苦從來不是用嘴說說而已的,即使我解釋了,她也不會明白。除非她自己經曆些什麽。


    但是我看著眼前這個從剛生下來就活在我視線裏的孩子——


    痛苦二字,我倒寧願她永遠不懂。


    她見我不說話,自己也半天沒吭聲,最後很聰明的規避了第二個問題,問了我最後一個:“那什麽叫信任的人?”


    我望著她執著的樣子,知道這個問題是繞不過去了,隻好盡量簡單地告訴她:“就是您有一塊蛋糕,您願意把它交給別人。”


    小姐怔了兩秒,“咯咯”的笑出聲,嗓音像百靈鳥一樣悅耳,“哦!”


    就在我準備為她擦手的時候,她卻忽然端起盛著蛋糕的小碟遞給我,“這個,給你。”


    我看著她,驀然覺得領結係得也許太緊了些,所以才會有這種感覺——


    這種話被卡在嗓子裏的感覺。


    見我很長時間沒有接過,她也許是著急了,單手撐著地麵站起身,小小的身子朝我湊過來,卻不小心踢翻了一旁的果籃,整個人都撲倒在了草地上,她手裏的蛋糕更是直接掀翻在我的西裝上,頓時,我們兩個都狼狽不堪。


    最糟糕的是,禮儀老師好巧不巧地找了過來,看到我們的樣子,勃然大怒。她指責我身為管家怎麽能如此衣衫不整,又指責小姐身為千金名媛居然趴在草地上。


    後來小姐被罰抄了十遍《聖經》的引言,我也無奈地接管了安溫園裏所有衛生間的清理工作。


    過了兩個小時,她跑到小教堂的衛生間裏找我。


    我問她來做什麽,她眨巴著大大的眼睛,很不高興地嘟著嘴,“你不用抄書嗎?”說著,看向我手裏的東西,“這是什麽?”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她,並不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犯錯的人都有這麽好的運氣去抄《聖經》,也不知道怎麽給她解釋我手裏的馬桶刷究竟是用來做什麽的。可是看到她因為受到了不公平待遇而不開心的模樣,我女兒amy平時賴在我懷裏撒嬌的樣子便浮現在眼前。


    我蹲下來對她說:“小姐,做錯了事情,就會挨罰。您要抄書,我要做其他事情。”


    “你也挨罰了嗎?”


    “是的,小姐。”


    “哦。”她可能覺得平衡了些,五官沒那麽皺巴了,忽然,卻又揚起笑臉,“原來我們是朋友啊。”


    我一愣。


    “你陪我捉迷藏。”她一根根掰開手指數著,“我給了你蛋糕,我們一起挨罰。”


    第二天,公爵大人迴來了,我在前廳見了他以後,忙去園子裏通知小姐。最後在臥室裏找到她,發現一向喜歡在草坪上曬太陽的小姐,居然托腮坐在公主床上,滿臉苦惱地盯著衣櫃裏的裙子。


    我說:“小姐,公爵大人迴家了。”


    她:“哦。”


    反應很冷淡。


    我不禁問:“您不去見見大人麽?”


    “我沒有漂亮的裙子,彼得。”她顯得很懊惱,“爸爸不喜歡這些衣服。”


    有時候小孩子的世界很難理解,需要些耐心,“您為什麽覺得公爵大人不喜歡這些衣服呢?”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我穿這些衣服的時候,爸爸從來不對我笑。隻有穿鵝黃色的裙子那次,他笑了。”


    我知道她說的那條鵝黃色的裙子,那是公爵大人旗下的公司拿到新產品開發權那天,小姐穿的那條裙子,不過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見她實在糾結,我歎了口氣說:“公爵大人平常不笑……也許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您的那些衣服。”


    她看向我,“那他不喜歡什麽呢?”


    我被這個問題問得一噎,心裏漸漸泛上些說不清的情緒,低聲道:“他隻是不喜歡笑。”


    她思考了很久,最後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彼得,今天的蛋糕不給你了,我要留給爸爸。”


    我知道小姐這樣做的原因,她總覺得,吃了蛋糕心情會好,心情好了就笑了。


    後廚直接將蛋糕送到了客廳,公爵大人吃了一口,皺眉對我說:“這是什麽東西?黑森林蛋糕做得這麽甜也敢拿給小姐吃?馬上把家裏的甜點師換掉!”


    我垂眸道:“是,公爵大人。”


    餘光裏,是小女孩站在一旁絞著裙子,小小的牙齒咬住嘴唇,不敢吭聲的畫麵。


    那一年,小姐失去了她最喜歡的甜點師傅,作為管家,我無條件順從了公爵大人的命令,沒能為她爭取半分希望。


    但她卻對我說,彼得,謝謝你。


    ——謝謝我把amy帶到了安溫園。


    amy是我的女兒,比小姐大一歲半,她們成了很好的玩伴。


    多數時候我都陪在小姐身邊,可以說,她是我看著長大的。


    然而事實上,我並不太清楚她每天在想些什麽,她不太會把這些事告訴其他人。


    並非她不想說,而是因為每次說了,隻要被禮儀老師聽見,必會告到公爵大人麵前,賞她一頓板子。


    挨打多了,她就學乖了。


    這是公爵大人的言傳身教——喜怒不形於色,優雅從容,是作為伯爵小姐要上的第一課。


    小姐那時候四歲半,她聽不懂這些,便來問我,爸爸是什麽意思,什麽叫喜怒不形於色?


    我想了片刻,用盡量簡單的方式告訴她:“就是不可以哭,也不能過分的笑。”


    五歲時,她已經是個非常合格的小淑女了。被公爵大人慢慢帶入了公共場合,出席於各種上流社會的活動之中,每次當鏡頭捕捉到她的臉上時,她從頭到腳,從服裝到微笑,都得體到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後來的幾年裏,她偶爾還是會私下說一些類似於“誰誰家的太太真胖”“誰誰家的廚師把玉米餅烤糊了”“誰誰家花園裏種的花難看死了”,不過我再也沒聽到過。這些話,都是amy寶貝轉達給我的。


    我很驚訝,驚訝於小姐不到十歲就能將一邊在心裏嫌棄著麵前的人,一邊做出最符合身份的反應;也很失落,好像她已經忘記小時候對我說的——我們是朋友。


    可我又很開心,至少她還能毫無顧忌地把心裏話講給amy聽。


    我的兩個“女兒”彼此成為了閨中密友,這讓我多少有些欣慰。


    amy喜歡矢車菊,但我並不認為這是她自己發自內心的喜好。她曾經找我說過,nancy小姐漂亮,優雅,就像天上的月亮,會彈琴,會畫畫,欣賞歌劇時也能說得頭頭是道。而她呢,她隻能在小姐彈琴的時候站在旁邊為她翻樂譜,或者在小姐畫畫的時候為她調顏料。


    我感到很抱歉,因為我給她帶來一位過於優秀的朋友,卻隻能給她這個低人一等的身世。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裏,amy會不自覺地模仿nancy的言談舉止,偶爾在家裏也會用小公主一樣的語氣說:彼得,我的紅茶泡六分半,少一秒都不行,三匙蜂蜜,不要檸檬。


    這都是小姐平日裏的習慣。


    包括矢車菊,也是小姐最喜歡的花。


    我問amy,你為什麽要和小姐一樣呢?


    她說:“因為我們是朋友啊,爸爸。”


    在她說完這句話沒多久,就因為其他家族的千金小姐來leopold家做客時摘了安溫園裏一朵矢車菊而和人家打了起來,我趕到的時候,那位千金小姐的臉上全都是指甲劃過的抓痕,頭發也亂糟糟的,amy看上去更糟糕,嘴角都出了血,仍舊惡狠狠地盯著對方。


    我很生氣,她卻委屈地大喊大叫,指著地上被踩爛的花朵說:“她毀了nancy小姐親手種的矢車菊!小姐栽培了四個月,今天晚上要獻給公爵大人的!”


    我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這時nancy小姐聞訊趕到,看著地上的花,愣了兩秒,又看了眼對麵同樣狼狽的千金小姐。


    那是我從她五歲以後第一次見到她臉上露出不怎麽和善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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