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著罄然的法官坐在高處,望著下麵眾生百態,像極了手掌生殺大權的神祗。


    他慢條斯理地開口道:“江先生,作為證人,你有義務向我提供案發時最真實的狀況,如有摻假包庇……”


    “我可以用任何東西擔保。”江臨亦是不閃不避地迎上了法官的眼睛,“我說的都是事實,沒有半分虛構。”


    老法官的表情異常深不可測,讓人完全無法摸透,證人席上的男人亦是喜怒不形於色的深沉,兩強相遇,誰也沒法從對方臉上發現什麽端倪。


    直到江臨淡淡開口:“眾所周知,被告是我妻子,她肚子裏還懷著我的孩子。如果我有意包庇,難道不該包庇她?”


    不知是誰先倒吸了一口涼氣,緊接著,有人開始附和著竊竊私語。


    聽到男人這句話時,段子矜總算抬起了頭。


    她看著江臨那張寡淡到了極點的俊容,遙遠得陌生,嘴角慢慢地攀上一絲笑紋,“江臨,你還記得我是你妻子,我肚子裏懷著你的孩子?”


    女人的嗓音淡靜得出奇,沒有音調,沒有語氣,像攪不動的死水,“你在這法庭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想要置我於死地,你在想什麽?”


    她所站的地方離男人很近,因此男人稍稍挪一挪步子,就到了她身邊,磁厚的嗓音此時顯得很沉,“我隻是實話實說。”


    段子矜褐色的瞳眸狠狠一縮,嘴角的笑意愈發擴大,“實話實說?那就是你眼睛瞎了,才看到我拿刀子捅她的,是嗎?”


    “隨你怎麽想。”


    到底是冬天了,連室內都冷得讓人骨頭發寒。


    “時間到了,暫時休庭。”法官說完伸手關掉了話筒,和幾位助理一同離場,到會議室裏整理證據、商議結果。


    段子矜側頭,忍著一磚一瓦逐漸坍塌的疼痛,壓低了聲音問:“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男人的眸子黑得密不透風,就這麽無波無瀾地看著她。


    “是不是出什麽事了?其實你是在保護我,像上次母帶丟失一樣,是嗎?”她用隻有他們二人能聽清的分貝問,聲線淡淡的,帶著某種細小到不可察覺的期冀,卑微,甚至哭腔,“隻是逢場作戲,對不對?”


    男人的黑眸紋絲未動,臉色更是淡然得風波不起,“不是。”


    他的聲音也不大,但每個音節都格外清晰,清晰到尖銳,尖銳到傷人,“你還真是喜歡自作多情,我有必要為了一個無所謂的人大費周章,你當我很閑麽,嗯?”


    又是一陣“嘩啦啦”的聲響,女人的手將欄杆攥得更緊,手銬又一次撞了上去。


    無所謂的人。


    段子矜深深吸了口氣,望著男人輪廓溫淡,氣質矜貴的側顏,“你看著我,江臨,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次。”


    男人眼角微緊了幾分,卻依言轉過頭來,與她對視,不冷不熱,視線和開腔時的口吻,皆是凜若高秋般的冷漠。


    “段子矜,我已經不愛你了。”


    因為這樣看著她,所以江臨在近距離中很清楚地觀察到女人褐色的眼裏頃刻間洶湧上來的水光,整雙眼睛都因為這瀲灩的光而顯得格外淒楚,悲傷。


    下一刻又被她生生壓了下去,如同浪潮,漲了又退。


    她還是她,冷靜的段子矜,“我不信。”


    男人低低地笑,“或許吧,畢竟你為我做過這麽多事,若說突然之間什麽感情都不剩下,倒也不至於。如果你捅傷的是別人,就算看在孩子的份上,我也一定會保你平安。但是段子矜,你千不該萬不該打貝兒那兩個巴掌,更不該縱容唐季遲和段子佩把她害到今天這個地步,這都是你咎由自取,我對你的餘情和貝兒比起來微不足道,人總是要進行取舍的,懂麽?”


    段子矜覺得自己的胸前好像豁開一個巨大無比的縫隙,冷風不斷唿嘯著往裏灌,刮著她的五髒六腑像碎了一樣疼。


    “我把她害到今天這個地步?”她嘴角似有若無的幾分弧度,卻不是笑容,“你說清楚,我對她做什麽了?”


    “你讓唐季遲、米藍和段子佩三人合力整垮了藍月,害得貝兒破產,走投無路,傅言卻沒有反抗。”江臨說著,眉眼間一片深濃的凜冽,“你知道為什麽嗎?就是因為這‘江太太’三個字!如果讓你掛著我妻子的頭銜,隻能給我的兄弟帶來災禍,我真情願一輩子沒認識過你。”


    他的每個字都仿佛拴著段子矜的靈魂,把她的魂魄從身體裏不停地往外拽。


    直到最後一個字音落定時,女人的眸光已經完全空洞了。


    她虛靠在圍欄上,臉色白得像塗了蠟,“江臨,你在說什麽?我讓他們整垮了藍月?”


    “唐季遲就在你身後。”男人冷冷地笑,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那手指卻冰涼得刺骨,“不如你現在去找他對峙,也讓我看看,他往裏砸的這十幾個億,是不是為了整垮藍月、斷了貝兒的後路?”


    段子矜覺得自己的嗓子被什麽堵著,發不出聲音來。


    她轉頭看向陪審團上麵容英俊的男人,在對方一貫從容不迫的眼睛裏竟發現了要破壁而出的慍怒和擔憂。


    唐季遲,他在為她擔心嗎。


    片刻,段子矜閉了閉眼,緋唇扯開涼涼的笑,輕聲對麵前男人說:“唐季遲和我非親非故,為我砸十幾個億,他瘋了嗎?”


    男人鬆開了她,意味深長地挑出她話裏的一個詞,“非親非故?”


    段子矜猛然睜眼,不可思議道:“你覺得我和他有什麽?”


    “誰知道。”迴答她的是男人冷漠的表情,“我也不認為,一個理智的男人會動輒為了個非親非故的女人砸下十幾個億。”


    段子矜看著這個如同深山古刹般深沉的男人,忽然覺得眼前這張俊朗無儔、清雋溫淡的臉,好像被男人身上透出的那種摧心蝕骨的陰鷙和沉鬱扭曲得麵目全非。


    連同她對他的愛一起,扭曲,點燃,被烈火灼燒著。


    這還是她認識的江臨嗎?


    段子矜的心裏陡然冒出一股邪火,“江臨,愛就愛,不愛就不愛,你想和姚貝兒在一起直接告訴我,我也不會糾纏你!沒必要拿唐季遲來做擋箭牌,這整件事和他半點關係都沒有!自己移情別戀了就直言明說,別畏畏縮縮的,像個懦夫!”


    哪怕她說出這樣的話,男人還是麵不改色,平靜如常,“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覺得還差哪句,嗯?”


    是嗬,他確實說過——段子矜,我已經不愛你了。


    是她自己非要問起後麵這一堆有的沒的。


    他一開始就坦白了。


    這就是江臨,從頭到尾都坦然得不可一世,連承認自己變心時的態度都這麽不可一世。


    這就是她段子矜愛了八年的男人。


    “江臨,你變了。”她心裏火焰終於燒完,滿心瘡痍燒得隻剩下灰燼,聲音也隨著涼了下來,“你變了,變得我不認識了……”


    “我沒變。”男人看著她,眉目一如從前靜斂,卻仿佛有哪裏,和從前不同了,“是你從來就沒認識過我。”


    “我從來就沒認識過你?”段子矜笑著重複。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明知道他每個字都在傷她,卻還控製不住自己繼續和他說下去。


    好像隻有這樣,那顆血都流幹了的心,才能徹徹底底地死去。


    狠一點,江臨,再狠一點,這還不夠一刀兩斷。


    “你會後悔的,江臨。”她轉過頭去,不再看他的臉,而是平視著前方,“有朝一日,你肯定會為你今天的決定後悔。我知道,我認識過你,你也愛過我,隻是你現在想不起來,你把那段時間忘記了。你今天說的話,我聽著,記著,也難過著。但我不怪你,你隻是忘了。我等著你想起來。”


    她邊說,邊有清澈的淚水沿著臉頰流淌。


    即使這樣,她的聲音卻還是有條不紊的,即使視野裏一片水霧模糊,她的眼睛卻還是努力睜大的。


    整個人看上去,平靜得不像話。


    “我等著那個江臨迴來,等著你把那個他還給我。”


    男人的眸光一點點幽深晦暗下去,他的五指越攥越緊,隻覺得心裏的壓抑,就快要裂開。


    段子矜微微牽起嘴角,眼淚依然流著,“我愛他,江臨,可現在的你不懂,我不怪你。”


    “段悠。”他突然開口叫了她。


    段子矜渾身一震。


    心裏漸漸湧上些異樣,側過頭看著他。


    有時他也會直接叫她“悠悠”或是“段悠”,可是沒有一次,給過她這樣詭厲而提心吊膽的感覺。


    “今天是什麽日子,你記得嗎?”他淡淡地問。


    段子矜一怔,空白的腦子裏迅速開始思索。


    他舉起手腕,稍稍拉開西裝的袖子,把做工精致的腕表亮給她看。


    表盤上,12月1號幾個字,格外清晰刺眼。


    段子矜的臉色猛然變了。


    她的眼瞳一點點放大,又忽然驀地一縮,臉蛋像張素白的紙,唿吸卡在氣管裏,沒有血色的嘴唇最先開始顫抖,慢慢地,整個人都開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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