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眸光比方才更是晦暗,抿了抿唇角,模樣像是要發怒,半晌,卻隻是沉聲開腔:“爺爺的葬禮辦完了?”


    提起這件事,段子矜岔了口氣,隻覺得整個胸腔狠狠被人捶打了一下。


    她微垂著頭,長而濃密的睫毛在她眼底投下了深淺交錯的陰影,男人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隻能看到她手裏的甜品單被攥得扭曲至極。


    過了很久,她才淡淡道:“辦完了,謝謝江教授關心。”


    這一句,分明帶著一種楚河漢界、涇渭分明的疏遠。


    江臨明白這種突如其來的疏遠是因為什麽。


    爺爺是她心裏的一道疤,更何況她爺爺去世的那天,他不在她身邊,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強迫她和他發生了關係。


    想到那天晚上,他的神情也冷了下來。


    “唐季遲呢?”


    段子矜一瞬間沒能反應過來他的問題,茫然地看著他。


    男人扯了下菲薄的唇,唇線的弧度鋒利足以傷人,嗓音如是冷漠,眉梢卻分明掛著毫發畢現的嘲諷,“你在這裏,他難道不在?”


    段子矜順著他的話反問:“為什麽我在這裏,他就必須要在?”


    他們又不是連體嬰兒。


    服務員為他端來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放在男人眼前,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這個長相俊朗的東方男人,卻冷不防地被他眉目間遍生的寒意駭得退了兩步。


    雖然這眼神並不是針對她。


    服務員又用托盤擋著半張臉,看了看他對麵的女人。


    那女人才是直接被他寒冷的眼神逼視的人,可她卻沒有顯出任何一點異狀。


    女人的眉毛彎彎如月,褐色的杏眸清澈而淡然,氣質像是她在唐人街的貨架上見過的璞玉,幽光沉靜,滑熟可喜。她很平靜,完全沒被男人的氣場震懾,或者說,她分毫感覺不到害怕。


    男人端起咖啡送到嘴邊,嫋嫋的熱氣遮住了他黑眸裏的所有情緒。


    他當然知道唐季遲並不在美國。


    隻是心裏那股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的感覺,無論如何也讓他得不到解脫。


    看到她時,忍不住就想出言諷刺,像個毛頭小子,被人捅了一刀,就必須要一刀捅迴去似的。


    段子矜良久沒有聽到男人說話,正暗自疑惑時,男人卻道:“他不在……正好。”


    “你迴了美國不打算再迴去了。”江臨道,“不過據我所知,埃克斯集團並沒有到美國擴展生意的打算……他不要你了,嗯?”


    段子矜還是沒懂他的意思。


    緊接著,卻聽男人道:“如果高攀不上他,我可以考慮娶你。”


    段子矜眼裏原本平靜瀲灩的波光忽然間狠狠顫了顫,“什麽?”


    江臨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她這樣的反應更像是一根刺紮在了男人心底,他攥緊了手裏的咖啡杯,滾燙的熱度灼著手心,他卻半點感覺不到似的,一雙陰沉而闃黑的眼眸直直盯著她,視線像是係了死結的繩扣,纏絞在她臉上。


    “我說。”他一字一句咬得極其清晰,“你如果高攀不上他,我可以考慮娶你。”


    段子矜收起震驚後,深深地看了他許久。


    忽然,她靠在向座椅的後背,微微勾起了唇,“你要娶我?”


    “你肚子裏的孩子缺一個父親,而我,正好缺一個妻子。”


    他的理由聽上去完美無瑕。


    段子矜覺得,從他出現開始,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超出她的理解範圍,或者說,超出了她對他的認知。


    求婚。這明明是她八年來在腦海中幻想過無數次的事情,可是眼下,它就發生在洛杉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冰激淩店裏,它毫無浪漫可言,而且連求婚口氣都是兩敗俱傷的冰冷和鋒銳。


    所有的保鏢都在門外,店裏隻剩下虞宋、米藍和剛才那位聽不懂中文的店員,三個旁觀者。


    除了店員之外,其他二人紛紛側過頭來,眼裏皆是掩飾不住的震驚,就連段子矜本人也有些在狀況外。


    她甚至不知道她現在到底是一種什麽心情,也許是空茫,也許是懵懂,卻唯獨沒有喜悅。


    江臨的求婚不僅突如其來,而且莫名其妙。


    她想和他結婚嗎?段子矜在心裏問自己,卻得不到一個答案。


    直覺是想的,這畢竟是她這八年來最大的願望了,可是當他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卻將她所有的期冀和幻想統統打碎了。


    在冗長的沉默中,段子矜慢慢迴憶起了迴美國之前發生的事情。


    她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和他結婚,亦不確定,自己對他的愛還剩下多少。


    他不是一直在拒絕她嗎?還有他和姚貝兒的事,都還沒有一個像樣的解釋。


    明明說好了一拍兩散、彼此放過。


    明明在她最脆弱的時候他忙得連個人影都見不到,第二天一早和其他女人出現在緋聞頭條。


    明知她爺爺去世的消息,卻半個月連影都沒見一個。


    這是想娶她的態度嗎?


    況且,他這樣做,江家人會同意嗎?


    nancy真的放棄了嗎?


    江臨,他到底在想什麽呢?


    段子矜覺得自己此刻仿佛置身在一扇虛掩著的門前,門裏是她渴望了多年的寶藏,她卻連伸出手推開門的勇氣都沒有。因為門外的藤蔓和荊棘太多,她不敢伸手去扒開;因為她的心緒太過浮躁,也許隻有沉澱一段時間才能看清。


    也因為愛太深,傷害太深。


    虞宋望著默不作聲的一男一女,他們氣勢僵硬,仿佛在臨軍對壘,但又忌憚對方的實力,害怕被對方打傷,所以誰都不肯先邁出一步。


    良久,段子矜抬眸,對上男人那雙晦暗的黑眸,眼底深處風雨瀟瀟,寒風颯颯,她能從那一片混沌中讀出來的情緒,也就隻有壓抑和隱忍了。


    他在壓抑什麽?段子矜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她慢慢剜了一勺冰激淩送進嘴裏,冰涼的溫度順著食管一路滑到了腹腔,“你是認真的嗎,江臨?”


    男人俊漠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唇角卻抿得頗有些緊,片刻,鬆開一點諷刺的笑意,“我看起來很像在和你開玩笑?”


    “像。”段子矜沒抬頭看他,他這問題太好迴答,她根本用不上思考,“很像。”


    男人眼裏的陰霾陡然重了許多,濃稠得像是要從那染著墨色的眸子裏散出來,他的手指摩挲在咖啡杯的杯身,笑得冷漠,“十二個小時,九千公裏。跑到這裏來和你開玩笑?段小姐,你當我很閑麽?”


    段子矜不知他這九千公裏是從羅馬而來,因為從鬱城到洛杉磯,也差不多是九千公裏。


    她微垂眼簾,“理由。”


    一旁的虞宋聞言都是一怔——結婚,還能有什麽理由?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先生卻真的給了她一個理由。


    而且,還是剛剛說過的理由。


    “你肚子裏的孩子缺一個父親,我缺一個妻子。”男人漠然看著她。


    段子矜勾了下唇,笑不由衷,安詳,卻顯得有些空蕩蕩,“你缺一個妻子……可是江教授,且不提你在歐洲還有個美麗大方的未婚妻,就算是你真不想娶她,恐怕也多得是人願意做你的妻子,你又何必非要找我將就呢?還是說,你就這麽心胸開闊,打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給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當繼父?”


    她的聲音裏有著不易察覺的緊繃。


    對麵的男人聽完這番話,臉色霎時間陰沉得令人不敢去看。


    他的額頭上隱隱躍出青筋,手亦是緊緊攥著咖啡杯,像要將它捏碎似的,語氣冷得像用尖刀鑿著冰塊,一下一下往她心裏戳著,冰碴四散,寒冷滲人,“段子矜,你這是在逼我?”


    她在逼他,逼他說出那句她想聽的話。


    段子矜怔了怔,也沒否認,隻道:“如果你這樣認為,那我向你道歉。隻是我覺得,求婚的時候,不該連個愛字都吝惜說出口。”


    “我們之間談這個字,有意義嗎?”江臨牽起嘴角,弧度鋒利非常。


    段子矜心裏一疼,沒言語。


    時間在變,心境在變,兩個人都在變。


    最近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她早已失去了非要將真相告訴他不可的衝動。


    況且真要讓她說,她也說不出口。


    怎麽說?告訴他,江臨,我和你分手都是為了你,我救了你的命,你要感謝我。


    可是真正救了他的命的,不是她段子矜,而是nancy和她的兒子。


    想到那個無辜的孩子,段子矜突然抬頭看了江臨一眼。


    視線順著他清遠而俊朗的輪廓徘徊著,他的額頭幹淨,五官棱角分明,溫淡之外,又透著淵渟嶽峙的磅礴和大氣。


    他是個正人君子,她從來就知道。


    如果江臨從她口中聽說,是nancy犧牲了他們的兒子才救了他的命,他還會和她結婚嗎?


    如果她現在答應他的求婚,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了,他又要如何去償還他對nancy的虧欠呢?


    如果真到了那時候,他要和她離婚,去對另一個女人負責,那她怎麽辦?


    退一萬步講,就算江臨到時候不和她離婚,但是nancy為他做的這些事,勢必會在他心裏烙下烙印。此後他的生命裏,將永遠有nancy一個位置。也許他不會和nancy在一起,但是nancy,會橫在他和她之間,成為一個過不去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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