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矜把手裏的懷表交給怔愣的穆念慈,慢慢走到段子佩麵前,驀地撲進他懷裏,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


    所有人都沒能從這震撼人心的一幕中迴過神來,包括段子矜自己。


    “阿青。”段子矜在他懷裏哽咽,有氣無力地低聲重複,“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段子佩沉著眸,擁著她,用手掌輕輕撫著她的後背,半天才從喉嚨裏勾出一個音節,“嗯。”


    “要麽是他自卑、不信任自己,要麽是他不信任我。”段子矜嗓音沙啞地把阿青昨晚的話複述了一遍,心裏像是被烈火灼燒過,隻剩下一片滾燙的廢墟,她抓著阿青的衣領,有些激動,“你現在看到了,你看到了!那你告訴我,這算什麽?這到底算什麽……”


    段子佩沉默不語,他的震撼並不比任何一個人少。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悠悠和這個男人的愛情很奇怪。


    她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去救他的命。


    而他可以不相信自己,卻對她深信不疑。


    良久,段子矜將眼淚逼了迴去,從阿青懷裏出來,扶著門框,重新望向辦公室裏那個男人。


    她忽然想起最初在辦公室裏和他起了爭執,她心灰意冷之時,在心中問自己的那個問題——


    段悠,你真傻,全天下還有比你傻的人嗎?


    有啊,怎麽沒有。


    段子矜癡癡地看著屋裏睡顏沉靜的男人。


    明知她一次次騙他,明知她滿口謊言沒有一句真話,卻還是把全部的信任乃至生命交給她的……


    江臨,他才是全天下最聰明最聰明的傻子。


    偌大的23層一時間闃然無聲,孫穎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除了段子矜姐弟的表情相對沉凝以外,在場所有人的震驚都寫在臉上。


    他們麵麵相覷、不知所措。過了半晌,還是穆念慈率先有了動作。


    她先走到總裁辦公室的門邊,將玻璃門輕輕掩上,“讓他好好休息一下吧,他最近的精神狀態一直都不好。”


    說著,還掀起眼皮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段子矜。


    段子矜心裏隱隱作痛,不知是為自己更多,還是為屋裏那個沉睡的男人更多。


    穆念慈看著眼前的女人,一雙黛眉在她高挺的眉骨上擰成了一個結,褐瞳中微光寂寂,曲線完美的鼻梁下,菱唇近乎抿成一條直線。


    她的漂亮很冷很淡,帶著某種別人學不來的氣質,不張揚、不驚豔,如一塊剔透的美玉,滑熟可喜,幽光沉靜,因為經曆過許多,所以顯出了溫存的舊氣和包容,那是從歲月的打磨中沉澱累積下來的溫涼靜斂。


    而她在這悠悠歲月中所承受過的,也必然是普通人難以忍耐的東西。因而她比任何人都有資格接受這歲月的饋贈,接受屋裏那個男人獨一無二的愛。


    穆念慈收迴目光,低聲道:“段小姐,我想和你談談。”


    段子矜早知她會這樣說,頷首,“去那邊吧。”


    她指著走廊盡頭。


    段子佩剛要跟上,她便反手攔下,“阿青,你在這裏,別跟過來。”


    男人眉頭一蹙,不悅道:“說什麽事情不能讓我知道?”


    穆念慈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他幾眼,“年輕人還是要務實一點,好奇心太重對你沒好處啊……弟弟。”


    她最後兩個字裹著不仔細聽都能聽出來的嘲弄和反擊,段子佩的臉色霎時間就冷了下來,誰知穆念慈看都沒再看他,轉頭就走。


    段子矜奇怪的目光在他們之間越拉越遠的距離中蕩了幾個來迴,最後落在自家弟弟俊美卻格**沉的麵容上,茫然道:“你們倆這是?”


    “是什麽是!”段子佩不耐煩地打斷,“有話趕緊說,說完迴家!你少跟這種老女人在一起,我告訴你,這種女人身上都有病毒!離得越遠越好!”


    段子矜,“……所以你這是中了她的毒?”


    這話怎麽聽著那麽奇怪呢?


    眼看著段子佩的臉冷得愈發不能看了,段子矜索性也不再搭理他,朝走廊盡頭的方向走去。


    幹淨的瓷磚上倒映著女人走近的影子,窈窕而纖長,終於在她踏完最後一步時,穆念慈抬起頭,開門見山道:“你早知道江臨被人催眠失憶了,是嗎?”


    段子矜的手藏在寬大的衣袖下,微微一攥,麵上卻風平浪靜的,“你這話是替他問我的嗎?”


    “我是他的主治醫師,我有權利知道病人的情況。”


    “他被人催眠失憶了才是他的情況。”段子矜淡淡道,“至於我是不是知情,這是我的情況。”


    穆念慈被她說得一噎,怔然望著眼前女人滿臉風輕雲淡的樣子。一縷栗色的發絲從女人的額角垂了下來,剛好遮住了她掛著笑意的杏眸一角,那笑意就無端顯得不真實起來。


    “你到現在都不願意把實話告訴我,那我要如何幫他恢複記憶?”


    段子矜垂眸,“穆小姐,我今天來不是為了幫他恢複記憶,我隻是為了證明一件事、順便問他一件事而已。現在我想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至於他恢不恢複記憶……穆醫生,那是你的事,不是嗎?”


    穆念慈看了她半天,問:“段小姐,你在顧慮什麽?”


    段子矜的手指無意識的一縮。


    盡管隻是一刹那的事情,穆念慈仍是看的清清楚楚,她眼裏有些不自然的、黯淡的光芒飛速流逝,“或者說,段小姐,你在害怕什麽?”


    她在害怕什麽。


    段子矜盯著地板上的縫隙,問自己,她在害怕什麽。


    歐洲之行給她留下的陰影實在太深太重。


    唐季遲說,nancy並不知道她還活著,但是江臨看到她時沒有明確的表現出欣喜或是震驚,這足以說明江臨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她曾經遇險、險些喪命的事。這樣想來,那時nancy大約是騙他說,段子矜已經先一步迴國了才對。


    可笑的是,nancy千算萬算也不會料到,她拿來騙江臨的話,竟在無形中幫段子矜坐實了身份、瞞住了她自己。


    但是這個女人一天不消停,她就一天不能放鬆警惕。


    她不知道江臨的身體到底如何,也不知道nancy知道她還活著之後會不會使出什麽新的手段。她能把江臨的身體毀掉一次,保不準就有第二次。


    再這樣下去情況實在不樂觀……


    段子矜的手指越收越緊,骨節處寸寸泛白。


    若她那時葬身大海、或是成為那個神槍手的搶下亡魂也就罷了,可她活下來了。她活下來了,還帶著肚子裏的寶寶。


    難道要一直處在被動的境地裏?!難道還要讓那個女人繼續作威作福?!


    每次產檢的時候,她都能清楚地看到肚子的孩子在一點點長大。而它的存在,在她的生命裏占據的分量早已經不是在格陵蘭的海邊那般虛無縹緲了。那時孩子對她來說隻是一紙檢驗報告,可是現在,現在……


    它有了重量,它的偶爾動作會讓她跟著吃不好、睡不好,它讓她體會到了身為母親對孩子的一份牽念。


    這種時候如果nancy再來取她的命……


    段子矜想,她絕不會妥協。


    也許為了這個孩子,她也該盡早讓江臨明白真相。


    可是他……會原諒她的隱瞞嗎?也許會很生氣吧……


    穆念慈望著她眼裏的光芒忽明忽暗,明顯就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知道她心裏動搖了,便繼續勸說道:“段小姐,你不是專業的催眠師,雖然你可以催眠他,卻隻能像現在這樣讓他入睡而已,並不能幫他喚起記憶。後期的精神治療和簡單的催眠不同,涉及到很多專業手段,為了避免產生什麽不良後果,精神治療還是我來做比較妥當,所以我希望你能把你知道的情況都告訴我,這樣我才能更好的幫助他康複。”


    段子矜低低徐徐地“嗯”著,像是思考衡量著什麽,最後抬起眼簾,因為目光太過清澈,足可以看清褐眸裏那點微末的笑意,“穆醫生,你喜歡他?”


    穆念慈怔了兩秒,靠著走廊盡頭的窗台,側頭看向窗外的夜色,“段小姐,你問這話,是不是有點冤枉我們了?”


    “怎麽說?”


    “江臨愛你愛得有多深,你今天應該感覺到了。任何除了你之外的人,他恐怕連看都不會看一眼。”


    段子矜精致如瓷的臉上笑意依舊明媚動人,“這我知道。”


    穆念慈忽然迴過頭來,大概是沒想到她會這麽自信地說出這四個字,意外過後,又不由得被她此時此刻的直白逗得失笑,“你知道還問我這些做什麽?”


    “我隻是問你是不是喜歡他。”段子矜道,“我不關心你和他之間是不是有什麽……這是兩件事。”


    言外之意,你喜歡他是你一廂情願的事,就算你喜歡他也改變不了你們之間什麽都不會發生的結果。


    這意思若是由別的女人表達出來,穆念慈大概會覺得是在炫耀。可是從她嘴裏說出來,卻像是朋友之間心平氣和的聊天,她問穆念慈是不是喜歡上某個男人了,而那個男人和她段子矜半點關係都沒有,隻是個陌路人那般。


    她眸中的平淡,溫靜,以及認真,讓穆念慈漸漸收起了笑容,她想了想,迴答:“江臨是個很優秀的男人,我很欣賞他,也很……崇拜、甚至是尊敬他。”


    意思就是喜歡了。


    段子矜沒說話,穆念慈便繼續道:“八年前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我就覺得他很與眾不同。可惜的是,他剛來a大沒多久我就去美國念書了,我和他大概就是缺了點緣分。”


    段子矜含笑道:“你看上去好像並不是很傷心。”


    “因為我對他的感情更多隻是對強者的崇拜,換了另一個人,我也會同樣有好感。沒能和他有進一步發展,是有些遺憾,但也僅僅是遺憾而已。如果八年前給我個機會,讓我和他在一起,放棄出國,我也不會同意的。對他的敬慕遠沒有我生命中其他事情重要。”穆念慈很坦白,“我和你不同,就算有再優秀的男人出現,你眼裏也隻有他,不是嗎?”


    段子矜的重點也不知道在哪,笑容頓時就僵了,“你喜歡強者?”


    穆念慈瞧著眼前的女人溫軟的眉目忽然就被愁雲籠罩,有點哭笑不得,“我這樣說,你怎麽看上去比我還不開心?”


    “沒上過大學的算不算強者?”段子矜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穆念慈皺了皺眉,“這個……和學曆沒關係吧?隻要在某方麵很有建樹,有一技之長……就……”


    這話題詭異得穆念慈都不曉得該怎麽接下去了。


    “哦。”段子矜想了想,一臉認真地問,“那唱歌好聽,人長得帥,會跳舞,會拍電影,會賺錢算嗎?”


    “……”穆念慈扶了下額,姑娘你這話裏拉皮條的味道可以再明顯點。


    轉念一想,穆念慈臉都黑了。


    所以段子矜一開始問她是不是喜歡江臨根本就不是因為擔心江臨和她有什麽,而是想知道她是不是心有所屬,其他人還有沒有機會吧?


    段子矜見她不說話,又追問了一遍,“算不算呀?”


    穆念慈麵無表情,“不算。”


    段子矜,“……”


    是她問得太明顯了嗎?


    總覺得懷孕之後智商經常掉線,看來阿青說的一孕傻三年好像也不無道理。


    段子矜迴過頭看著那邊插著兜、微弓著上半身倚在牆上的男人,歎了口氣。


    阿青,姐姐真的盡力了。


    她輕咳了一聲,“穆小姐,你今天提的事情……我會好好考慮。等江臨醒了,我再把決定告訴你。”


    “為什麽要等他醒了?”穆念慈不懂。


    段子矜笑道:“因為我們打了個賭。”


    賭注便是如果他輸了,他就要把他的身體情況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


    等他醒了,兌現了這個諾言,等她確定了他現在是健康的、再也不必依賴nancy……


    隻要確定了這一點,她就不會再站在被動的位置上任人宰割!


    段子矜從不否認自己是個善良的人,她雖然性情冷淡、不善交際,但總是會為身邊每一個人留下最好的路,做出最善良的選擇。


    可是這一次不同,無論是六年前還是六年後,nancy都欠了她太多。


    對於這樣的女人,她無法說服自己原諒。就算nancy是江臨的救命恩人,就算她為了救他,不惜殺了她們的兒子……


    她們的兒子。


    這五個字流過她腦海的時候,段子矜還是覺得心裏一疼。


    很快,疼痛便化為了恨意。


    這個女人,她絕不原諒。


    就在二人陷入沉默的時候,電梯停在了23層,兩扇門漸漸拉開,裏麵的人走出電梯後,便徑直朝段子矜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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