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他是打算和她撕破臉了嗎?


    嗬,除非他不要命了。


    段子矜再醒來時,四周安靜得可怕。


    五官深邃的白人醫生見她的眼皮動了動,忙退後幾步,對坐在沙發上的男人說:“先生,她醒了。”


    男人立刻站起身來幾步走到她身旁,俊長濃黑的眉毛幾乎要皺成一個死結,“悠悠,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她已經在床上昏睡了三天。


    連家庭醫生都覺得害怕。


    這三天裏,男人在玫園的殘暴行徑被人變本加厲地散播到了江家上下,誰都知道江大少爺為了一個女人開槍廢了十幾個人的腿,還用槍指著leopold家那對金枝玉葉,甚至把公爵大人送的愛寵都退了迴去。


    這個女人若是在他手裏出一點差錯……


    “她的身體怎麽樣了?你不是告訴我說兩天就能醒過來嗎?”


    男人低沉而隱忍著怒火的嗓音從頭頂落下,周圍幾個傭人紛紛眼觀鼻、鼻觀心,噤若寒蟬得恨不能把自己當成背景牆。


    醫生忙在旁邊的儀器上擺弄了半天,“先生,這位小姐的身體素質本來就不比一般人,三天前又失血過多。我們的血庫裏很難調取到亞洲人的……”


    “江臨……”


    床上的女人張了張嘴,男人唿吸一窒,坐到床邊握緊了她冰涼的手,“我在。”


    醫生識相地閉上了嘴。


    段子矜的腦子還是昏昏沉沉的,“好吵。”


    她一醒來就聽到什麽人在房間裏嘰裏呱啦地說著她不懂的話。


    江臨沉了眉,對身後的傭人和家庭醫生道:“東西放下,你們出去。”


    幾人如蒙大赦地離開了。


    段子矜眼前看什麽都還有些重影,過了許久才逐漸適應了房間裏的燈光,隨著意識的複蘇,三天前發生的事也都湧入了腦海。


    那隻差點撕碎她的獅子,還有,那個差點瘋了的男人……


    她邊迴憶,邊無意識地打量著眼前的屋子,18世紀的洛可可風格,桌巾、地毯、窗簾哪怕是床的帷帳都是同種色係的絲綢,牆上精雕細琢的紋樣和被裝裱起來的壁畫都透著一種和東方文化格格不入的纖細繁瑣與高貴逼人。壁爐裏擺著幹柴,卻並沒有燃著火,好像隻是迎合整間屋子的格調而放在那裏的擺設。


    江臨望著女人失神的臉,握著她的手忍不住又緊了緊,“悠悠?”


    段子矜轉頭看他,分明在他遠山般好看的眉眼裏看出了幾分繃緊的不安。


    她想了想,淡淡出聲:“後來,沒出事吧?”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麽。


    “沒有。”他啞著嗓音迴答,“你不用擔心那些。”


    “那就是有了。”段子矜笑了笑,低眸瞧著自己白得都快要沒有顏色的手指,“得罪了leopold公爵,是不是很麻煩?”


    江臨的臉色微僵,“悠悠,這件事……”


    “是我多心了。”她不等他說完便輕聲截斷,唇畔的笑弧無端顯得嘲弄,“公爵也不會真的對你怎麽樣吧,他不是你叔叔嗎?”


    女人有意無意地咬重了“叔叔”二字,男人英俊深沉的眉眼裏漸漸析出些緊繃的情緒來。


    江逢時說出那話的時候,他便知道瞞不住了。


    她現在……一定已經猜到他那時騙了她。


    段子矜闔了下眼簾,病怏怏的麵容讓她削瘦的五官更惹人憐愛,江臨的心幾乎要被她沒表情也沒溫度的模樣碾碎了,“他是我叔叔。”


    隻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叔叔。


    段子矜笑著睜開眼睛,“那你還要殺他送給你的禮物?”


    “那隻獅子傷了你。”說到這裏,男人的語氣驟然冰冷。


    “那你是如何懲罰leopold家那對龍鳳胎的?”段子矜問完話,見男人久久不答,又淡聲道,“真正的肇事者逍遙法外,你卻對著自己的家的傭人胡亂開槍。14年的兄妹之情,就足以讓你是非不分了?”


    江臨的眉峰蹙得更深,“悠悠,我隻是賣她一個麵子,如果你不高興……”


    “我不高興你也不會拿她們怎麽樣,不是嗎?”


    男人的沉默在無聲間印證了她的猜測。


    段子矜彎了彎唇角,明明是綻開在虛弱無力的病顏上的笑容,卻偏冷豔得快要溢出來。


    她並非一定要江臨對那兩個孩子怎麽樣。


    隻是,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許多事情一旦有了比較,就不是那麽容易心平氣和接受的了。


    他可以放過那兩個孩子,但他怎麽能開槍把整個玫園造成一片血海,卻獨獨放過那兩個孩子?


    那讓她覺得,他好像是因為她受傷而暴怒生氣,但這份怒火在nancy的一句話麵前顯得分文不值。


    nancy擋在弟弟妹妹身前,男人就緊張地放下了槍。


    nancy不讓他傷害那頭獅子,男人又二話不說地答應了她。


    他退而求其次地用懲罰他家的下人的方式來發洩自己心裏的憤怒,他為她所做的一切,也都在不冒犯另一個女人的前提之下。


    男人坐在她床邊,很長時間都沒有開口,他的黑眸深邃如海,裏麵蘊藏的、深不可測的情緒,讓人一不小心就能溺斃在其中。


    “既然不能把真正的肇事者怎麽樣,你完全沒有必要拿無關緊要的人來發火。”段子矜道。


    男人修短合度的長眉稍稍靠攏,一種想皺眉卻又沒皺眉的表情,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麽。


    半晌,才聽他問:“你是在否定我為你做的事嗎?”


    他的話裏似乎深鐫著幾分低啞和沉暗。


    段子矜見過幾次,在雨夜的山洞裏,在他家的臥室裏。


    一種壓抑著不悅的低落和討好。


    她心裏不禁抽搐了一下,反手握住他,“江臨,我們就事論事,你覺得這件事你做的對嗎?那兩個孩子,我們暫時放在一邊不提,我隻問你,為什麽當我讓你放過那些下人的時候你還是選擇了開槍?”


    江臨紋絲不動的眸光忽然晃了晃。


    他用力抿了下唇角,沒有隻言片語的解釋。


    這並不是誠心誠意解決問題的態度。


    段子矜心裏有點不舒服,“你出去吧,我想睡一會。”


    她知道這裏是江家,他的所作所為,可能有他自己的理由。


    江臨低頭深深吻住了她沒有血色的薄唇,礙著她的傷口,他不敢動作太大。


    段子矜卻感到了幾分直達心底的絕望,那情緒太過深沉濃稠,幾乎要衝破她的心髒,她伸手推開他,“我要睡覺!你出去!”


    男人冷著臉放開她,想怒又不能怒,“段子矜!”


    她重新跌在柔軟的被褥裏,疲憊地立刻將眼睛閉上,意識全部消散前,她最後問了句:“nancy到底是誰?”


    坐在床邊的男人身軀一震,遂黑的眸子裏浮動著深淺交錯的光影。他沒有迴答,起身便離開了房間。


    門是被重重關上的,隔著門也能聽到男人寒冷的嗓音,正對傭人吩咐著什麽。


    再醒來時,正過午後,段子矜剛一睜眼,就看到了一個女傭正小心翼翼地盯著她瞧。


    而江臨……並不在屋裏。


    段子矜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男人走之前冷峻的臉色,怕是不想在這裏受她的氣了,嫌她無理取鬧了,去找他14年的“兄妹之情”了。


    女傭的英語並不好,見她醒來,趕緊按了內線稟報了上去。


    沒一會兒房門就被人推開,段子矜以為是江臨,卻發現進來的是江姍和江南姐弟。


    江姍看著她,臉上並沒什麽特別的表情。倒是江南滿麵愧色地走上前來,“對不起,讓你受傷。”


    他的話說得磕磕絆絆,也不知是因為中文不好,還是太緊張。


    段子矜啼笑皆非地瞥著他冒汗的額頭,“沒事。”


    床上的女人一笑,江南差點給她跪下,“不不不,我要,道歉……”


    段子矜眉心動了動,不解地看向江姍,“他怎麽了?”


    江姍站在她床邊,以睥睨的姿態看著段子矜,說話語調也不如先前那麽天真甜美,仿佛撕破了某種偽裝,留下的盡是駭人的冷漠,“托你的福,他被堂哥揍了。”


    段子矜一驚,張了下嘴,訥訥道:“對不起。”


    “誰稀罕你的道歉?你究竟還要禍害多少人才甘心?”江姍瞪著她,“既然醒了就別躺在床上裝病了,趕快起來!”


    段子矜聽到她鋒利的措辭時月眉輕輕一顰,卻抿唇忍著沒有反駁。


    那晚在玫園,她沒有攔住江臨的事,讓江姍對她產生了很大的意見。


    恐怕她們現在都以為江臨的所作所為是她授意的,而她,就是個和傳說中那個蘇妲己一樣,心狠手辣的女人。


    段子矜默然不語,這還真是冤枉她了。


    她倒也想攔住江臨,可是江臨那時候誰的話也聽不進去,隻有他那個青梅竹馬的好妹妹才能勸住他。


    心裏微微一刺,段子矜攥緊了五指,什麽都沒解釋。


    就讓江家人這樣以為也好,把黑鍋都扣在她頭上,便不會再因此為難江臨了。


    他的親情單薄脆弱,實在禁不住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創傷。


    哪怕有一點可能性,她也想盡力幫他修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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