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施主的身影消失在崎嶇曲折的山路上不久,他身後又傳來了低低的交談聲。


    那嗓音淡然裏帶著一種海納百川氣度,他在寺廟裏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可是像江施主這樣不平庸的人,卻太少了。


    道過別,江臨攏了攏西裝外套,舉步朝山門外走去。


    不同的時間出發,往不同的方向去。


    一個上山,一個下山,小和尚苦著臉又歎了口氣。


    怎還會遇上?


    “小小年紀,歎什麽氣?”方丈不知何時也走進了鍾樓裏。


    小和尚望著山寺門前還未出發的男人,不解道:“師父,您為什麽不告訴女施主,她找的人就在寺裏?”


    “塵世之緣,各有造化。”老方丈淡笑道,“是錯失是相遇,冥冥中早有安排。旁人若是插手,就不叫天命了。”


    隨著話音落定,小和尚目光中的神色一點點變得震驚——


    在他視野可及的山路盡頭,有一抹纖細的身影,去而複返!


    段子矜走出很遠才發現自己竟然把手機落在了廂房裏。


    山頂是有信號塔的,說不定再往上走走,她就能接到信號給外麵打個電話。想著,便迴來拿她落下的手機。


    朝陽完全升起,整座佛寺沐浴在萬丈金光中。


    走到台階下方,她不經意地抬眸,忽然看到了山寺門前,那個高大英俊的男人。


    心口猛然一縮。


    男人逆光站著,挺拔的身軀被灑下的陽光鍍了層淺淺的鎏金色。


    辨不清他的神情,段子矜卻知道,他一定,也在看她。


    聽說,佛寺前有一百零八級台階,象征著塵世間一百零八種苦難。


    出家之人若想拋卻紅塵,便要踏過這一百零八種俗世中的牽絆煩惱。將過去種種留在身後,遁入空門。


    如今,他與她,隔著世間的一百零八種苦難遙遙相望。


    鍾樓裏,老方丈安靜地垂眉念起了佛號。


    小和尚呆呆地望著,一時間忘記撞鍾,“女、女施主……她怎麽又迴來了?”


    “十丈軟紅,浮生千古……這便是天命難違。”


    耳畔低靄的嗓音再次響起,小和尚驚愕地看向師父,卻發現他嘴角淡淡揚著一抹慈悲的弧度。


    餘光裏,台階下的女子在晨曦中,忽然邁開了步子。


    她匆匆踏過塵世間一百零八種苦難,堅定而急迫地朝著佛寺門前靜立的高大男人跑去。


    即使一路荊棘坎坷,陰霾堆積,我還是要和你走到相同的地方去。


    六年、八年、十年……


    一輩子。


    段子矜怎麽也不敢相信,她要找的人,此時此刻,就站在距離自己一百多級台階地方。


    前一秒,這兩天來受過的委屈還都盤踞在心底,下一秒,在看到他的一瞬間,腦海裏所有的空隙都被他挺拔高大的身影所占據,再無其他。


    他在這裏,就不枉她千山萬水、跋涉而來。


    跑著、跑著,離山寺大門越近,她的步子越不由自主地慢下來。


    因為她看清了那個男人臉上的表情。


    深沉的、淡漠的,黑眸如一泓清溪,靜水流深。


    他的目光雖然在她身上,卻毫無溫度和情緒,好像隻是因為看到了一個舉止怪異的女人,所以自然而然地被吸引了目光。


    段子矜一下就怯懦了,心在無聲中揪成一團。


    明明隻差最後兩級台階,她就要走到他麵前,可是在男人幽深而平靜的注視下,段子矜的雙腿宛如灌了鉛,腳步怎麽也邁不開了。


    今天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上山燒香拜佛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還有導遊帶著旅遊團前來參觀。香客們從二人身邊路過時,紛紛投去奇怪的眼神,看著那英俊得不可思議的男人,和兩級台階下,纖瘦又有些狼狽的女人……


    他們身上,似乎有些故事。


    就在眾人議論猜測的時候,山寺門前那抹頎長的身影忽然動了動。


    男人向左邁了一步,繞開擋在自己麵前的女人,緩緩往山下走。


    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與她擦身而過。


    段子矜的瞳孔在冷清的煙草香飄過身邊時,猛然一縮。


    她幾乎想也沒想就轉過身去,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男人的身子陡然一僵,脊背微不可察的挺直了一些。


    “江臨!”段子矜低聲叫他的名字,怕他聽不見似的,叫了好幾遍,“江臨,江臨……”


    “放手。”淡淡的嗓音,不容違逆的拒絕。


    段子矜埋頭在他深黑色的西裝裏,聲音傳出來都悶悶的,“不放!”


    反正她就不要臉了,那又怎麽樣?


    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還夾雜著一些鄙夷的嘲諷。


    也難怪,此時此刻她的樣子,像極了被男朋友甩掉還死纏爛打的前女友。


    胳膊突然被一隻溫暖幹燥的手掌攥住,段子矜欣喜地抬頭,還沒說話,那隻手卻將她的胳膊從他腰間生生掰開了。


    從始至終江臨沒有看她一眼,步調沉穩又篤定,他清雋俊逸的麵容和身上冷貴逼人的氣質,讓不少前來上香拜佛的女香客驚豔不已。


    於是她們瞪著段子矜的眼神就更不善了。


    段子矜抿了抿唇,低頭看向自己的鞋尖,幹脆豁出去了,閉著眼睛往前一踏——


    踩空了一級台階。


    她很是時候地配了一聲尖叫。


    摔倒的時候,四周響起了嘲笑,笑她的滑稽和愚蠢。


    傻子都能看出來這個女人是故意的。用這種手段來強留一個男人的心,她也是不要臉到一定境界了。


    膝蓋骨疼得厲害,她用雙手撐著地麵,手心被擦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段子矜怔怔地望著石階上的塵土。事實上,在她一腳踏空之前,就已經高聲叫了出來,如果他有心轉身救她,她根本不會像失了重似的摔在地上。


    真是……好丟人啊。


    她跪在地上,半天沒起身。


    也許是不想抬頭麵對周圍人的指指點點。也許,是不想看的那個熟悉又疏離的背影,已經毫不留戀地走出了她的視野。


    段子矜重重地咬著嘴唇,為什麽覺得心裏脹痛的地方,比膝蓋和手加起來還要疼?


    眼睛不受控製地濕了。


    愛是什麽?就是忽然有了軟肋,也忽然有了鎧甲。她可以抵擋狂風暴雨,卻獨獨抵擋不了他的冷漠。


    她仍舊低著頭,腦子裏各種念頭紛遝而至,堵得她無法思考,卻又覺得,其實是空茫一片。


    所以她沒有察覺到,四周的議論聲和嘲笑聲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漸漸消失的。


    一雙價值不菲的手工皮鞋停在她低垂的視線裏,再往上,是同樣麵料精致的西裝褲腳。


    段子矜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整個人已經被誰扶了起來。


    “摔著哪了?”沉冷的聲音,硬邦邦的語氣,好像說話的人是被誰拿刀架著脖子,才不情不願地問出這一句。


    她抬頭,被淚水陰濕的眸光裏,是男人繃緊了的下頷,性感利落的喉結,深邃立體的五官,一筆一劃,鋒芒畢露的一個他。


    段子矜揉了揉眼睛,“江臨,真是你?”


    男人冷笑,“你以為是誰?”


    還有誰明知你是故意摔倒,還會不假思索地上當?


    段子矜沒說話,江臨突然抬手擒住她的手腕,將她沾滿灰塵的手從眼睛旁邊拉遠,臉色冷得可以結冰。


    “你怎麽迴來了?”她又問。


    “那我走。”男人放開了她的手。


    段子矜哪能讓他走?忙不迭地撲過去,卻又不防踩空了幾級台階。


    她嚇得閉上了眼睛,這次卻沒有摔在地上,而是被男人接住了。


    緊張得皺成一團的眉眼慢慢舒展,段子矜張開眼睛就看到江臨浮動著陰霾雙眸,陰霾裏,是明晃晃的嘲弄,“同樣的招數連著用兩次?”


    “一次都騙不了你,還兩次?”段子矜不悅地還嘴,“我這次是真的沒站穩!”


    男人的神色比她更加不悅,“所以上次是真的在騙我?”


    段子矜沒了底氣,小聲嘀咕:“我不騙你你會迴來嗎?”


    “我不迴來你不會追上嗎?”


    “我追……”褐色的眼瞳緩緩睜大,她好像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追上?”


    男人緊抿著唇角,兩片岑薄的唇瓣幾乎成了一條直線。


    段子矜出神地盯著空氣裏的某一點,昨天傍晚那可怕的夢境,倏然間重臨眼前。


    該怎麽告訴他……


    段子矜張了張嘴,最終什麽話都沒說,隻是伸手抱住了站在比她矮一級的台階上,還比她高出半頭多的男人,也不顧他是不是閃躲推拒。


    江臨本想把她從懷裏拎出去,卻在感覺到胸前的襯衫逐漸濕了時,俊長好看的雙眉緊緊擰成了結。


    “我都追你兩天了,江臨。”段子矜的聲音有點啞,壓抑的哭腔不想讓他聽到,“結果你一看到我就要走。”


    江臨的視線掠過她環在他腰間的手臂,想起她那雙擦破了皮的、通紅的掌心,最終眸光深深地凝在她頭頂,“你連這種招數都使出來了,我還走得了嗎?”


    段子矜心裏動容,卻埋著頭不肯開口。


    江臨拉開她的手,又看了看她的膝蓋,眉宇沉了沉,口氣異常不善:“你假摔的時候不會用巧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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