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夢兒也長大了,我想請娘做主把夢兒嫁給我。”此時我們正在思源堂後麵的小偏廳裏喝茶,我興高采烈地清點著收到的禮物,一聽這話,驚得忙抬起頭,就看見三哥白皙的俊臉一片緋紅,卻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又看向娘,那樣子,就像一個義無反顧的戰士,卻帶著一絲羞怯。我迴過神來,呆呆地望著三哥滿是深清的眼,心裏全是難過和不舍,還有濃濃的感傷。我喜歡的是二哥,也隻喜歡二哥,三哥,我們之間不可能,你這樣的話,這樣的舉動……七妹沒法給你你想要的,可是你畢竟是我的三哥,陪我捉蟋蟀,陪我爬山胡鬧,陪我快樂地長大到現在,我不忍心傷你,卻不得不讓你失望。三哥,對不起,不知道你以後還能不能做七妹的三哥。

    我就那樣定定地看著他,直到娘的聲音把我喚迴:“夢兒,你說呢?”我這才看到滿桌子人的表情,驚詫過後帶的都是隱隱的期待,大哥的臉上甚至已經露出欣慰的笑容,而二姐,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我站起身來,平日裏像個小麻雀嘰嘰喳喳的我第一次覺得開口說話是那麽的艱難。如果可以,我想逃避,想裝作什麽都沒有聽到沒有看到,然後笑著對三哥說:“三哥,我們抓魚去吧。”可是,所有的人都在看著我,等著我的迴答,尤其是三哥那雙灼灼的眼睛,讓我無處可逃。我低下頭又抬頭,最後看著三哥,很輕卻很堅定地說:

    “三哥,七妹隻想做你的七妹,一輩子的七妹。”

    三哥,如果要傷就一次傷透,我不想淩遲我的三哥,那樣我也會心痛。

    我看見三哥的眼睛開始黯淡,說不出的憂傷和失落,什麽時候,我一直開朗快樂的三哥也會有這種表情了。三哥,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轉頭看著娘,娘一臉的悲憫,我看不明白。“娘,我先迴屋去了。”說完轉身就飛快地離開了,我不想再呆下去,不然我會崩潰,我沒法想象哥哥姐姐姐姐們的表情,我隻想趕緊藏起來。如果可以,我多希望那一次我的耳朵失聰,可惜沒有,我逃出屋子的時候聽到三哥的聲音:“夢兒,我一定要娶你。”堅定又憂傷。

    我就這樣度過了我十五歲的生辰,我以為會是個無比快樂的日子,卻不曾料到帶來的是麻煩和痛苦,這也是長大必須要經曆的嗎?如果那時候我知道這樣一天代表著以後那許多年的傷悲,我定不會希望自己趕快長大,隻願意一輩子做那個身穿黃色紗衣的小女孩兒,二哥的夢兒,大家的七妹。

    我咬著一根狗尾巴草,無聊又煩惱地站在溪邊的山頂上,看著周圍的山變得黃燦燦的,水也被映得黃澄澄的。接下來我要怎麽辦呢?怎麽跟三哥相處呢?哥哥姐姐們會怎麽看呢?二哥知道了會怎麽想呢?想得我頭都疼了,隻覺得無比的煩悶和疲憊,十五年來,第一次知道什麽叫疲憊,隻想就躺在這山頂,看天上的白雲變幻,讓自己的腦子空空的,什麽都不想才好。

    我在山頂呆了一整個下午,還是沒有想出個頭緒來,隻覺得越想越亂。唉,那就算了吧,不要再想了,說不定大家都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等我迴去就一切都跟以前一樣呢。

    “七妹,二姐說你在這裏,果然呢。”正當我自我安慰的時候,聽到下麵傳來三姐百靈鳥般的聲音。我低頭看見三姐穿著一身白色的撒花裙,立在半山腰,傍晚的涼風襲來,衣帶翩飛,和她背後斑斕的天幕一起,構成一幅極其美麗的圖案。三姐那麽好動活潑的性子,卻偏喜歡穿一身白,幾乎所有的衣服都是白色,娘曾為三姐置辦過幾套稍微鮮豔一點的衣裙,也從未見她穿過。不知道為什麽,就算在她瘋得跟個野丫頭一樣的時候,那一襲白裙在她身上依然那麽協調,仿佛那白色的衣裙就是為她而生。

    “三姐,你別往上爬啦,我這就下來。”看見三姐往山頂來,我丟了嘴角叼著的狗尾巴草,一擰身往山下走去。

    “別,正好來了,采點野菊花迴去吧,這山頭上的野菊花開得比別處都好。”一邊說著一邊就提起裙腳往山頂走來,我就站在山頂等著她。聽了這話再四下留意一看,山崖邊,石縫裏,斜坡上,果然到處都是野菊花,一叢叢一簇簇,大片大片的金黃在夕陽下無比明豔,看著讓人打從心底裏歡喜。

    我和三姐捧著一大捧野菊花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該到用晚飯的時候了。

    “二小姐,小小姐,你們可算迴來了,夫人在聽屋子裏等著小小姐呢,快去吧。然後一起過來聽雨軒吃飯。”剛到門口,就見張嬸笑嗬嗬地看著我們姐妹倆,還特意地看了看我,“有小小姐最喜歡的清蒸鯽魚”,說完就樂嗬嗬地往聽雨軒去了。

    三姐促狹地衝著我曖昧地笑笑,伸手接過我手裏的花說了一聲“快去吧”,就轉身往她的屋子那邊奔去了。

    娘的滌塵居在我們姐妹幾個的院子後麵稍微靠西一些,緊挨著思源堂。我眼睜睜看著三姐跑開,開始發愁,我也想隨她一起迴院子裏去。娘要對我說什麽呢?要跟我說三哥的事麽?我要怎麽跟娘說呢?雖然娘一直很和藹,對我也很是疼愛,可是這時候竟然還是有一點點膽怯,手心開始有細細的汗滲出。但後想到張嬸剛才的神情,不像有什麽不同,那應該是沒事吧。想著想著滌塵居就在眼前了,門楣上蘊秀的‘滌塵居’三個字是娘親手寫下的。我站在門口,看著娘正在修剪她的那盆君子蘭。那隻是一盆很普通的蘭花,可是娘從來不假手他人,總是親手細心打理。娘看著那蘭花的表情像極了她看我們的樣子,滿眼的寵愛,渾身上下都泛著幸福的光暈。遲疑了半晌,我開口喚道:“娘”。

    “夢兒,來,過來。”娘放下手中的花剪,牽過我的手,在一旁坐下,細細地打量著我,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娘好久沒有聽你彈琴了,你給娘彈一曲吧。”

    娘打量我的時候我心裏怦怦亂跳,平日裏見著娘的時候那股子撒嬌的勁早不知藏哪去了。還好娘沒問三哥的事,我忙應道“好,夢兒這就迴去取琴。”

    “就用娘的吧。”娘的聲音就跟平日裏一樣和藹溫婉。我詫異的看著娘,娘的那把古琴娘一直極為珍視,從不讓人碰的,娘自己也極少彈,隻是會經常細細地拂拭,這……

    “快坐下彈給娘聽,怎麽,不想給娘彈了啊?”娘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往旁邊的薰香裏添了些蘭花,一股子淡淡的蘭花的幽香在整個屋子裏彌散。

    “哦。”

    我放下疑惑,乖乖地坐在琴前,想了想給娘彈了一曲前些天自己譜的‘落桂香飄’,旋律溫暖流暢,娘一定會喜歡。彈完發現娘靠著旁邊的矮桌,閉著眼睛,想是睡著了,臉上有著淡淡的落寞和疲憊。娘一定是累了,我起身拿起床頭的薄被正準備給娘蓋上,卻見娘睜開眼睛笑盈盈地看著我:“彈得真好,這樣的年紀真好。”說著,臉上的笑越發加深了,可是我看著總覺得有說不出的滄桑,娘眼角那細細的蜿蜒是皺紋嗎?

    “這琴就送給你吧,當作你成年的禮物。”

    “娘?”

    “你很好,琴也很好。這琴就給你了。看我的夢兒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啊。”說完摸著我的頭長長地歎了口氣,裏麵有滿足也有感傷。娘是在感歎自己老了嗎?可是娘一點都不老啊。

    “謝謝娘。”我極其珍愛的抱起琴,這琴是娘珍愛的,我也要好好地珍惜。

    “先把琴放下,陪娘說說話。”

    我小心地放下琴,坐到娘身邊。

    “夢兒,你三哥……”娘開口得有些艱難,娘一定也是知道我不願意提到這件事的,可是娘更不願意看到我們兄妹這般情景吧,我都知道,所以盡管不願意,我還是很乖巧地聽下去。

    “你不喜歡若辰嗎?我看你們平日裏在一起也很好。”娘看了看我的表情,然後才小心翼翼地開口。

    “娘,”我低下頭,想著應該怎樣跟娘說,“我喜歡和三哥在一起,可是,那是因為他是我的三哥。”

    “那你不想和若辰一直這樣快快樂樂地相處下去嗎?兩個人能夠相知相守,平平淡淡地在一起就是幸福。若辰是個好孩子,對你也是用了心的,他會妥善地照顧你疼惜你的。”

    “可是娘,夢兒隻想做三哥的七妹,隻想要三哥對妹妹的那一份疼愛,不想讓三哥一輩子照顧我疼惜我。”

    我抬起頭,清楚地看到娘的眼神有些奇怪,那是什麽樣的眼神呢?好像是遺憾,是悲憫,是無奈,是感傷?我看不大明白。

    “是若含吧?”

    娘像是在問我,可是她說得那麽肯定。若含兩個字就像一聲驚雷,在我頭上轟地炸開了。娘知道?娘怎麽會知道?什麽時候知道的?那是不是大家都知道了?那為什麽從來沒人跟我提起?娘既然知道為什麽還希望我和三哥在一起?原本我發現我的鴕鳥心態並不能解決問題,也準備跟娘坦白,可是就這樣被娘說出來,我的臉忽冷忽熱,震驚,羞怯……

    我想我的眼神已經出賣了一切。“唉,”娘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們幾個孩子。罷啦,兒孫自有兒孫福,隨你們去吧。”

    說著站起身,“我們吃飯去吧,我會跟你三哥說說的。把琴帶著吧,正好要經過你們的院子。”

    不知道娘有沒有看見,但是我看到了,在我們轉身時門口飛快消失的那個身影是三哥,這樣也好,娘,看來你不用跟三哥說了。三哥,但願你可以明白,還做我最親近的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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