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了,長歲數了!

    正月初一大朝之後,李賢少不得給自己的兒女們發紅包。雖說生在帝王家要錢根本沒用,但是,捏著那沉甸甸的壓歲錢,一群孩子們還是歡天喜地,拿了之後就去各自比較多少,還在那裏頭碰頭地商量著該去換些什麽樣的好東西。

    尤其是最年長的末兒在一個個數完了那些金銀錢之後,又驚又喜地嚷嚷道:“我有錢了,我可以買禮物捎帶給娘親了!”

    尋常百姓家的壓歲錢不過是幾個銅板,李賢自然不會這麽小氣。這年頭各色花樣的金銀錁子不流行,坊間金銀鋪多半也是將金銀製成錢幣的模樣出售,樣式和銅錢很是相似,隻不過更閃亮更值錢。李賢這發給兒女們的壓歲錢,便是金銀錢各五枚,放在荷包裏叮叮當當直響,在外頭也算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了。

    一家人圍在炭火旁邊,看著四周活蹦亂跳的孩子們,李賢忍不住摸著胡子感慨了一聲:“這一晃,我就快奔三了,這日子真是過得快!”

    這話一說頓時引來了喝罵聲一片,尤其是比李賢大的賀蘭煙屈突申若阿蘿,更是恨不得撕了這家夥的嘴。賀蘭煙氣鼓鼓地一拍扶手,沒好氣地說:“過了年你才不過二十六,說什麽混帳話!這父皇今年五十大壽還不說老,母後早過了五十大壽還是精神奕奕,你那麽點小年紀感慨什麽!”

    李賢話才出口便懊悔了,這女人最怕的就是韶華老去,自己無意中一句話可謂是把嬌妻們得罪得海了。接下來的時間裏,他使勁法子插科打諢,受了無數冷眼方才讓氣氛活絡了起來。這還不算,他的那對雙胞胎女兒還笑嗬嗬地爬上了他的膝頭,坐在那裏用手指刮著臉皮。

    “爹爹笨,又說錯話了!”

    是啊是啊,他李賢還真的是個大笨蛋!話雖如此,李賢還是在兩個光潔的小腦門上彈了兩指頭,接下來也不理會兩個唿天搶地嚷嚷著爹爹欺負他們的小丫頭,徑直打開門,唿吸了一口外頭冷颼颼的空氣。

    真冷啊!當然,有這樣冷的天氣,方才能夠襯托出屋內的溫暖如春暖意融融,不是麽?

    西北的冬天打了幾場小仗,在正式衝突爆發之前,沒有哪個不長眼睛的吐蕃貴族敢帶著十幾萬人不要命地往上狂攻一次。毫無章法的進攻對於大唐來說,基本上就是送上去給人吃的,在昔日蘇定方以八千破十萬的壯舉之前,以少勝多的戰例從來都是屢見不鮮的。

    吐蕃覬覦安西四鎮以及吐穀渾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安西四鎮的廣袤肥美,氣候適宜,吐穀渾的臨近中原,這都是他們割舍不下的情懷。如果舉國同心,隻怕吐蕃早就發動了大戰。然而,一想到若是大勝之後噶爾家族就無從可製,拖後腿的人自然要多少有多少。

    當涼州和龜茲鎮的安西大都護府換上了兩位鼎鼎大名的將領坐鎮之後,野心被遏製的絕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一批人。於是,已經幾乎沒有政治地位的文成公主帳前,從年前開始就多了不少探望的人。

    事實上,當大唐的皇帝換成了李弘之後,文成公主的封號就成了文成大長公主,隻不過這一點對於她來說並沒有任何意義,因此她從大唐帶來的侍女和侍從依舊隻是稱唿她為公主。相對於比她出嫁還早的弘化大長公主,她從出嫁的那一天開始便完全沒有什麽幸福可言。

    鬆讚幹布是一位雄主,但在她嫁給這位雄主的時候,鬆讚幹布已經是三十四歲的人了。雖然年齡的懸殊並不那麽大,但她的婚後生涯隻有區區九年。算起來,她現如今已經在這片雪域冰原當了二十八年的寡婦。

    丈夫去世之後,文成公主依舊擁有數不盡的牛羊,依舊擁有數不盡的奴仆,她的大帳中依舊有來自大唐皇帝的饋贈和賞賜,吐蕃貴族們看到她時依舊會恭敬地行禮,民眾會發自內心地尊敬她。但是,一切僅僅是如此。她沒有政治上的權力,她的喜惡左右不了這個古老而又野蠻的王朝,而她也沒有生下一個足以改變這一切的兒子。

    她可以接見民眾,可以向人們傳授來自中原的醫典釀酒術甚至是造酒術,可以營建寺廟,可以接受萬眾的頂禮膜拜。可是,她隻能做這些,她隻能日複一日地看著邊疆戰事不斷,隻能在高高的山峰上眺望遙遠的中原。她不是弘化長公主,她迴不去,從她離開的那一天起,她便和長安洛陽,和父母雙親,和中原所有的一切告別了。

    吐蕃邏些,這裏已經是她的家。

    文成公主躺在那裏癡癡地望著帳子的頂部,心中迴憶著自己這幾十年來的風風雨雨。和昔日的王昭君一樣,她是自願和親吐蕃的,否則宗室女那麽多,又何必非得是她?也正是因為心中那種頑強的意念,她方才在這異國他鄉紮根了下來,沒有被那冰寒的天氣打倒。然而,她終究是老了。

    “公主,沒廬讚蒙求見。”

    “請她進來吧。”

    文成公主示意侍女將她扶起來,支撐著坐直了身體。雖然沒有裝扮,雖然她的頭發已經不複往日的漆黑烏亮,但病重的她依舊擁有一種出眾的神采。隻要還沒有到最後一天,她就仍然是大唐的公主,不能頂著一張疲憊的臉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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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瑪倫在掀開簾子進來,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那裏的文成公主,心中不禁生出了一絲欽佩。她是這雪域高原土生土長的人,對外人向來有一種說不出的排斥。然而,在第一眼看到這位大唐公主時,她就覺察到了一種真誠明澈的意味,所以哪怕是在嫁給了芒鬆芒讚之後,她也常常來到此地。

    哪怕她不來,來這裏探望的人也從來不會少。

    按照輩分,文成公主算是芒鬆芒讚的祖母,赤瑪倫便是孫媳婦。所以赤瑪倫先是恭敬地行禮,坐定之後又寒暄了幾句,方才說算算日子,送往大唐的信應該已經到了。

    那封信正是在文成公主這裏寫的,盡管她並沒有看過,但也知道赤瑪倫在上頭寫了些什麽。從心底來說,她佩服昔日前往大唐的使節噶爾東讚,哪怕是在對方策劃發動戰爭的時候,那種佩服也並沒有減低——盡管正是那個人破壞了大唐和吐蕃得來不易的和平。

    而對於野心更大的欽陵兄弟,她卻隻是為他們感到惋惜。吐蕃雖然大,但貴族之間的關係盤根錯節異常複雜,即使噶爾家族已經有雄厚的根基,但眼下就算再雄厚,日後隻怕也免不了清算。即便芒鬆芒讚能夠容忍,她麵前的這個孫媳婦赤瑪倫所代表的沒廬家族和其他大貴族,隻怕也不會無限度地容忍下去。

    所以,才有了那封專程送往大唐稟告她“病情”的信。

    “大唐朝廷向來對祖母的病情很關心,必定會派大夫過來,祖母還請安心。”

    聽到這話,文成公主卻隻是微微一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她進吐蕃的時候,隨行的固然有大批侍從和工匠,同時亦有大夫,對於治病還是擅長的。而在大昭寺和小昭寺的建造中,她已經皈依了佛門,對於長生並沒有什麽渴求。

    “赤瑪倫,倘使是你執政,你希望吐蕃和大唐維持什麽樣的關係?”

    對於這個始料未及的問題,赤瑪倫忽然呆了一呆。若是換成別的女人,此時必定會搖搖頭,說女人不能幹預男人的天下,但她隻是躊躇了片刻,便爽朗地笑道:“祖母,如果隻是為了讓您高興,我當然應該說,吐蕃應該和大唐永不攻戰,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雖然一直生活在這雪域冰原,但還有更多的族人憧憬能看到青山綠水。”

    “吐蕃沒有東進的能力,所以我並不期望能夠把手伸到中原,但是,廣袤的西域卻是我們的手能夠伸到的地方,而吐穀渾更是我們吐蕃人的世仇!很遺憾,雖然之前大唐在西域並沒有什麽駐軍,他們對那裏並不重視,但現在那裏已經集結了越來越多的軍隊,甚至遠在吐火羅的那些馬賊,隻怕也不是那麽簡單的。祖母,雖然你是大唐的公主,吐蕃的讚蒙,但是,你阻止不了兩個國家的野心。就算能夠維係一時的和平,以後也是要打仗的。”

    這是文成公主預料之中的迴答,但即便如此,她仍不免有一種深深的失望。她教會了吐蕃人碾磨、紡織、製陶……然而,即使她教會了他們更多的東西,那究竟又有什麽用?

    戰爭是永遠不可能避免的,他們掌握的東西越多,便越會羨慕那大唐的繁華廣袤,那野心就越會膨脹,而大唐怎會容許別人染指治下的土地?她當初作為讚蒙的時候從來不幹預政事,但赤瑪倫不一樣。

    “赤瑪倫,我知道你在扳倒了欽陵之後,也會走他的老路。但是,如果日後你真的執掌了吐蕃大權,不要輕易開啟戰端。這並不是因為大唐是我的故國,而是因為……”她輕輕歎了一口氣,想起這些年從中原傳來的消息,“如今的我,畢竟也是一個吐蕃人,不希望那麽多人白白地喪命。”

    凝視著閉上眼睛的祖母,赤瑪倫深深彎下了腰,悄悄退出了帳子。她知道,文成公主需要的決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迴答。

    ps:謹以次紀念文成公主,我們今天可以從漢藏文明交流的角度評判她,但在那個遙遠的年代,一個公主在失去丈夫之後又堅強生存了三十年,眼睜睜地看著兩國征戰不休,那又是一種怎樣的悲哀?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那又是怎樣的漫漫歲月?

    最後再羅嗦一下,如果不介意看到本書中幾位小蘿莉的真實麵目,請去觀賞新書《春宮繚亂》,領教大唐彪悍女人的彪悍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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