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明菲去看了梅子,梅子獨坐在燈下埋頭做針線,床上擺著幾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大小包裹,看來已是做好離開的準備。

    她見明菲等人進去,絲毫不驚訝,笑著起身請明菲坐了,自己洗了茶盅奉上茶後就束手立在一旁。

    明菲拿起她做的裏衣來瞧,針腳細密,袖口和領口有著繁複美麗的花紋,不由驚歎一聲:“我從不知你針線活做得如此的好。”

    梅子輕笑:“奶奶不知道的事情可多。”

    花婆子怒目道:“大膽!”

    明菲搖搖手:“媽媽你去外麵等我。”

    花婆子先是不肯,後來見明菲態度堅決,梅子那樣兒也不是如同紫羅那般失望絕望到發狂的模樣。隻得道:“奶奶,老奴就在門口候著,您有事叫一聲。”

    梅子道:“花媽媽,您放心,我不敢把奶奶怎樣的。”

    花婆子瞅了她一眼:“你知道就好!”大步走出門去將門關緊,自在外麵候著不提。

    梅子笑望著明菲:“奶奶有事請吩咐。”

    明菲平靜地看著燈下的少女:“夫人同我講,你爹從前是從五品鹽課提舉,因犯了貪瀆之罪,被處了極刑?”梅子這個身份沒公開過,不知陳家當初是怎麽弄到人,卻又隱瞞了的。陳氏想方設法將其弄到蔡家,一直隱瞞著,就連明菲出嫁時給的賣身契,都是假的,直到明菲那日去問陳氏,陳氏才告訴她真相。

    梅子的笑容一僵,隨即很譏諷地道:“不錯,我爹他一個小小的從五品鹽課提舉就貪了五十萬兩白銀,今上如何能不震怒?自然要殺他以儆效尤,我娘投繯自盡在獄中,其餘人等,沒入官奴,我,就是一個官奴。”從前她也是錦衣玉食的官小姐,可她現在卻隻是一個沒有身份,沒有自由的官奴,一個可以被人任意拿捏,沒有任何威脅的官奴。

    明菲歎道:“你這麽做,是故意的吧?你不想留在這裏?”她就不信以梅子的聰明,會在把紫羅拖下馬的同時也把自己給拉扯進去,除非是故意的。當初梅子是如何的冷漠無情,她清楚得很。

    梅子笑了笑:“做奴才的,想留在哪裏,又怎由得自己?從前夫人要奴婢跟著您,跟緊了吧,奴婢知道您不會相信奴婢,又怕招您恨,叫大公子設法要了奴婢的命;想討好接近您呢,又怕惹得夫人不高興,輕輕兒就要了奴婢的小命,隻好遠遠看著。看著四小姐和三公子欺負六小姐,不想報信,是因為夫人當時需要這麽一件事,好同你們同仇敵愾;寧願討好陳公子,也不願意看您的眼色行事,是因為陳家人知道奴婢的底細,夫人離不開陳家的支撐,相比而言,您就不那麽重要。奴婢以為,樣樣替夫人考慮了,她總會放奴婢一碼。”

    梅子自嘲地一笑:“誰想夫人對您太好啦,她為您考慮得如此周到,連您懷孕時不得不準備的通房都替您準備好了,當然,她也是為了五公子,可始終您也得利了。您不喜歡奴婢跟了來,奴婢也不喜歡跟了來的。至少在蔡家,幾個姨娘個個比我漂亮,老爺看不上,公子們自然也瞧不上,熬個幾年,也許還可以過點好日子。奴婢想主動求去,走不了,不如順手替您做件事,也把自己給送出去。”

    她仰頭望著明菲天真的笑:“那麽,奶奶,奴婢做了這件事,又向您坦白了這許多,您是否可以相信奴婢其實對這錦繡堆並不感興趣?”

    隻不過是不甘心做一個任人擺布的棋子,明菲瞬間明白了她的心意,便正色道:“你很敢說,也夠坦白,還很透徹。你這麽聰明,我舍不得你啦,要是真有那麽一天,我不得不尋個通房,到哪裏去尋你這樣合適的人?”

    梅子沒有預料到她會如此答複自己,微微一愣,隨即笑起來:“您不會的。奴婢早在您留下金氏母女時就看出來了,像奴婢這樣的人,您舍不得。假使,您和奴婢換了一個身份,您也和奴婢差不多。”

    明菲冷笑:“你是什麽樣的人?我為什麽舍不得?你眼睜睜看著五小姐被人欺辱,卻冷眼旁觀,夫人叫你看著我,你卻躲避推脫,跟了我,我每日給你好吃好穿,你成日就想著擺脫我,挑著家裏的丫頭惹是生非,你這種不忠不義,冷漠自私的人,我怎麽舍不得?我和你互換一個身份?可惜我始終和你不可能互換一個身份。不管你心中怎麽想,我始終可以輕輕就捏死你。”

    梅子皺眉看著她:“奶奶為什麽生氣?奴婢以為,奴婢為您試探了大爺的心思,又和紫羅一起走,您應該高興才是。”

    明菲盯著她的眼睛,咄咄逼人:“是,你很聰明。這件事你起了不小的作用,但我要你明白,不是你的功勞!如果我不肯,你什麽也做不到!大爺的心思,也用不著你來替我試探!你想走是不是?現在你得罪我了,我還偏不讓你如願!”

    梅子終於有了幾分退卻和擔憂,“奶奶,您才過門,大爺的話,您還是要尊重幾分才好的。”

    “好笑!什麽時候你一個卑微的奴才還能管起主子的閑事來了?大爺是說了這樣的話不假,但他還和我說,隻要我願意,我喜歡,我愛把你怎麽著都可以。現在,我就不想讓你如願了。”

    兩人互相對視著,終究是求人與被求的關係,梅子膝蓋一軟,跪了下去:“奶奶,奴婢知道您是個好人,求您成全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明菲不答,將她的裏衣拿起來看,見最後一片葉子還未填滿,索性穿針引線,認真細致地替她填滿了。繡完最後一針,收了線頭,花婆子輕輕拍門:“奶奶,大爺使人來瞧,您可要安歇了?”

    “很快就來。”明菲應了一聲,將手裏的針線放下,看著梅子瘦削的肩頭和挺直的脊梁終是歎了口氣:“看看你,就是求人,也弄得這麽僵硬。你還要求著我,就敢在我麵前如此囂張無禮,那麽,不管我生氣也好,拒絕你也好,做什麽也好,你都是自找的,是不是?”

    梅子側頭想了想,抬眼看著明菲:“奴婢謝奶奶提點。”

    明菲道:“你大概是怨著夫人的,想著夫人將你給我,就是為了讓我物盡其用,好拿捏你,用你來討好我,好叫我幫著照拂華哥兒。可你卻不曾想過,比你合適的人也不是沒有,夫人也有可能是可憐你的,想著你聰明,不敢做那飛蛾投火自取滅亡的事,就會乖巧聽話,而我,心中不曾將你當做對手,也就會手下留情,縱然你委屈了些,卻能保一世安穩。”

    梅子有些發怔,隨即淡漠一笑。

    明菲起身道:“當初花媽媽常常為了我這邊的事兒挨罵,可你不曾被罵過吧?為人處世,不要隻記著別人的不好,忘記了別人的好。該低頭的時候要學會低頭,不然你這個脾氣,遲早要吃大虧。”

    梅子見她要走,忙一把揪住她裙角:“奶奶,奴婢知錯了,記住奶奶的金玉良言了,您肯放過奴婢麽?讓奴婢去莊子上幫嬌桃姐姐的忙吧,求您了。”

    “你起來吧。”明菲從她手中扯迴裙角,“我如你所願,要去就去吧。你自己的情況你自己清楚,”明菲頓了頓,加重語氣,“想做什麽,小心些,這世上不止是你一個人聰明。”

    見明菲穩穩當當地走了出去,梅子方站起身來,掃視了那件裏衣一遍,微微歎了口氣,坐到燈前撐著下巴發起呆來。

    明菲叮囑花婆子:“明日拿二十兩銀子給梅子。”

    花婆子小聲道:“奶奶,梅子這丫頭實在刁鑽。您要是厚賞她,她興許還認為是應該的,其他人也會誤會。指不定就會編排,說是您教著她和紫羅鬥的。”

    明菲道:“你不說,我不說,她不說,其他人怎會知道我厚賞了她?”

    花婆子有些不情願地道:“哦。”

    明菲又道:“紫羅也賞十兩,公開的賞。”

    “她也配!”花婆子啐了一口,道:“不要臉的,跪在地上拉著大爺說,有幾句話私底下想同大爺講,大爺好心讓了她,她竟敢同大爺講,奶奶心中隻怕沒大爺,心疼大爺呢。”

    “她說得這麽直接?”

    花婆子道:“也不是了,反正意思就是這個。”

    明菲挑了挑眉:“大爺怎麽說?”不愧是長期跟在龔遠和身邊的人,知道龔遠和多疑,張口就往要點上去。

    花婆子微笑起來:“大爺說,讓她把自己的身體養好,其他事不要她操心。就叫她走人了。”

    明菲看著她笑:“既然是私底下說話,媽媽怎麽知道說了些什麽?”

    花婆子的笑容一滯,辯白道:“那不是,那不是他們聲音太大了麽。”

    明菲搖頭:“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了。我知道媽媽是為了我好,心疼我,怕我吃虧,可是大爺不會這麽想。他是一家之主,也是有擔當有見識的男兒,該怎麽做,他心中有數,不容置疑。”

    花婆子默了默,正色道:“奴婢記住了。”

    夜裏,龔遠和輕聲在明菲耳邊道:“不管怎樣,我們始終都會在一起,這樣就很好了是不是?”

    有了白日的事做鋪墊,明菲有些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不管她是不是愛他,他是不是愛她,他和她好好過好每一天,比什麽都實在,隻要彼此珍惜,終有一天,他和她就是最親的人。她默默摟住他:“嗯,咱們好好過日子,就比什麽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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